“你口口声声说要拯救国民,可你有爱过他们吗?哪怕一点点都没有吧。你爱的、追求的不过是你的‘大义’。伊瑞斯·诺索尔从来只做他认为的正确无误的事。”
他咬咬牙,“你是在说我冷血吗?”
“你是非人之人,何来冷血一说?”她眼含讥诮。
“我……非人之人?”他按了按自己的胸膛,还好,心还在跳动。
没过多久,那个集团就坐不住了。
她曾遭到过数次暗杀。幸亏他安排周密,事先在她身边安插过不少保护的人手,她才得以一次次幸免于难。
“克罗那公爵始终在全力协助你直到最后,不过他同你不再是朋友。还记得他是怎么同你说的吗?”
“你不曾弄脏你的双手,代你背负罪孽的是你的女儿,我痛恨你的行径。我选择当你的共犯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目标,我选择与你断交是因为我想保留作为人的底线。”他低声道。
“他说得没错!一点都没错!代你背负罪孽的是我,掠夺他人性命和信仰的也是我,你的女儿!”
纯白的女孩坐在高台上,每日接受人们的膜拜、供奉。
服饰虽然怪异却极尽华美。沐浴时用的是最顶级的香料,饮食也如供品一般精细。
她,本是凡人的女孩的她被塑造成了真神。
这位虚假的真神非但没能给自己的信徒带来希望与福音,反而陷他们于万劫不复之地,成为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永恒的乐园是存在的,恒长的幸福也是存在的,只是他们永远都到达不了那里了。
她也一样。
“我死后若被地狱的烈火焚烧,也是理所应当之事。而你,”她抬起胳膊,直直地指着他的眉心,“却能升入天国。”
“我也是要下地狱之人。”
“地狱?恐怕地狱都容不了你。最可怕的怪物不是德尔、不是马尔斯、不是迪安布兰德。他们有罪、他们肮脏、他们善于伪装和欺骗。但是,他们都还是人!他们会为了所爱之人退让、犯错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你呢,永远只做正确的事,永远高高举着你的大义!伊瑞斯·诺索尔,在所有人眼中都无可挑剔的你才是真正的怪物。非人之人。”
四岁以后,她再也没有笑过。
她生来性子是安静些、淡泊些,可她不是没有感情任人摆布的傀儡。
囚禁在高塔中的时日磨尽了她的灵性,身在教会中的岁月更是摧折了她的心。
时间过得那么慢。
每晚入睡前,她都会祈祷上天让自己长睡不醒。睡个十年、二十年都没关系,醒过来之后变成暮年老人也没关系。只要能熬过这痛苦的日子,她付出什么都心甘情愿。
可就算是在梦里,她都难得安宁。每晚都是噩梦,既深且长。连初升的阳光都射不穿这般漆黑的梦境。
没人敢主动和她说话。因为她是白色弥赛亚的转世,是独一的真神。连多看一眼那纯白的身姿、透明的面貌都是罪孽。
她只好自己跟自己说话。
一开始她对着镜子讲话。她把镜子当成妈妈和姐姐。妈妈和姐姐为什么不来找她呢?是不是早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是不是她们曾偷偷地来看过她,可看见她现在的模样她们便失望了,再也不愿认她了?
后来,她把镜子当成奥拉瑞凡特、当成克雷尔。这对兄弟人很好,对她很好。以前住在塔里的时候,他们经常来给她送饭食、点心还有衣物。奥拉瑞凡特心细,知她喜欢新鲜水果,便会有意为她捎带上一些。克雷尔性子活泼跳脱,会给她讲一些趣事见闻。可是后来有一天,面貌端正漂亮的克雷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面孔被烧伤、丑陋阴沉的克雷尔。奥拉瑞凡特依然细心温和,却不常笑、也不常说话了。
她对着镜子说啊说,说到后来她渐渐忘了兄弟俩的模样。她有点害怕了,她怕自己会永远困在这张白色的蛛网上,遗忘一切,永远迷失,不得解脱。
她开始只能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话。可映出的那个清冷冷、凄泠泠的女孩让她恐惧生厌,她便再也不不愿照镜子了。
她开始很少说话。除了传播教义、传达神意的时候,她绝少开口。
“纯白的真神不会遗弃这个世界,更不会遗弃每一个虔诚的信徒!待末世的号角吹响,万物定能回归永恒的祥和宁静之中!”
白色的帘幕既厚且沉,她端坐其后,一边挥动着细白的胳膊一边高声宣布。宽大的衣袖晃动着,冷冷的烛光顺着褶皱流淌下来。
教众们齐声相应,千人之声有如一人所发。
“开始,我还能在心里呼喊:不要相信我!你们都被我骗了啊!我同你们一样只是普通人,只是傀儡啊!可是,”她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慢慢握紧,“时间长了,我便再也不会思考这些事了。望着他们,听着他们的声音,就就像看着一群白蚁,任由其嗡嗡作响。”
她捂住耳朵,又缓缓松开手,“神明在俯瞰人类的时候,说不定也是这种感觉吧。”;
他止不住地颤栗,“神明不会救赎人类,但是你做到了。”
“不是我,是你。”
十三岁那年的圣灵斋,一切终于迎来了了结。
他故意制造了一场大火灾。在场的教内干部和神职人员无一幸免。
她和所有人都被蒙在了鼓里。当橙红色的油彩将世界点燃,她还以为是夕阳太过明亮。
火光摇曳、升腾,空气开始变暖、变热、变烫,透明的扭曲“噼噼啪啪”地在空中绽开。
皮肉烧焦的臭味、布料和木材的焦味,混杂着悲惨的嚎啕声和哀哭声,充斥着原本圣神肃穆的会场。
圣灵斋变成了人间地狱。
她从高台的座椅上摔了下来,翻滚着跌在了地上。
此时她也顾不得疼痛了。她仓惶地从焦黑的尸体边爬了起来,东歪西倒地奋力想要逃离这里。
“妈妈!姐姐!”她尖叫着、哭喊着,“救救我!我害怕!”
但是妈妈和姐姐是不会来的。她心里知道。
因为她连她们的样子都不记得了,而她们,也早就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跌倒了,一段焦木砸在了她背上,“痛,好痛啊。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她满脸烟灰、满脸都是眼里。
“主教大人,怎么?您也想遗弃我们吗?”
一个教徒抓住她的头发,粗暴地将她提了起来。他的手像一段烧热的木炭。他的半边脸已经血肉模糊,浑身焦黑。
“不……不是的……”她像个被孩子提在手里的破布娃娃,挣扎不得。
“那就快点创造奇迹啊!拯救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啊!现在,马上!”
“放开我!”她尖尖的指甲狠狠地掐进了他胳膊的皮肉里,“办不到……我办不到啊!”
他把狠狠地她摔到一边,“我们都要成为陪葬,死在这里了吗?你不是白色弥赛亚的化身吗?骗了……我们都被骗了!”他一脚踢在她薄如纸片的肩膀上,“我们是多么虔诚!为了信奉你连妻子孩子都可以不要!你说你能给我们永恒的安宁,可到头来……到头来……哈哈哈,你自己都逃不出这个火场!”
“我……没有错……是你们愚蠢,是你们愚蠢!白蚁,你们这群白蚁!”她忽然嚎叫着扑向他,那么多年来挤压在心头的东西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她像发了疯似的撕扯他脸上、脖子上的皮肉,“没人知道我有多痛苦!虔诚?信仰?你们根本没有信仰,你们只需要一个依托而已!因为你们是愚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一生都在碌碌无为,就是一群白蚁!”
那男子喉咙里发出“嘎嘎”的声音。他的眼球鼓突着,虹膜上燃烧着狂怒,还有绝望。
焦黑的手准确地扼在了她细细的脖子上。
她的叫声尖锐而又急促,短短一声就戛然而止了。
“杀了你……杀了你……”他咧着嘴,烧焦的皮肉翻卷着,随着他的笑颤动着。
她挣扎着,手脚像溺水者般抽动着。
她想要活下去。她想要逃出这十几年的噩梦。她想要回到母亲和姐姐的身边,做她们的女儿和妹妹。
活下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
可进入肺部的气息越来越少。她只觉得胸中也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不想死。不能死。
神啊,不要抛弃我。
神没有抛弃她。或者说,这些年来,神第一次回应了她。
喉头的压迫感骤然间消失了,那男子轰然倒下。
她捂着胸口,又是咳又是喘,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一会儿发黑一会儿发亮。
“您快逃吧。”
她怔怔地抬眼,只见两个青年站在那里,其中一人手里还举着柄沾了鲜血的短刀。
“逃……”
“是的,快逃吧。”他们把她拉起来。
她痛苦地笑了,“你们要救我?”
“离开这里一切就都结束了。”一个青年把她抱了起来。
“我……也能活下来吗?”
“只有你,一定要活下来”
“为什么?”
“他说,我的小女儿终于可以开始新的人生了。”
她尖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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