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二,大雪纷飞。
荒山野岭,密霜如片丛丛。
似有人在耳畔窃窃私语,罗艽听不真切;只觉着一个颠簸,冷不丁便被冻醒了。
厚重的红盖头压得她喘不过气。随着轿身颠簸,衣裙上琳琅满目的坠饰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大概是抬轿人没踩稳步子,整个轿子一头扎进雪里。
喜轿里的罗艽跌得四仰八叉。“哎哟!”
——却被这具身体发出的声音吓了好一大跳。
好似极久没尝到水那般,这声音处处透着嘶哑。
……等等?
罗艽一股脑儿坐起身,一把扯掉红盖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绝不是她的手。
罗艽常年修习剑术,指间磨出厚厚的茧。双手算不上多苍劲有力,但也绝不是眼下这副病怏怏的样子——骨瘦如柴,苍白无力;虽没有茧子,甲盖间却有些龟裂。洒扫的活计做多了似的。
罗艽上下比划了下“自己”的身量,取起椅凳下的梳妆奁,摸出里面一片铜镜。
镜子里一副娇俏模样,大约豆蔻年纪。
这人她不认识。而罗艽已身死多年。
罗艽对着铜镜耸了耸鼻子:难不成……借尸还魂?
无人回应。
罗艽放下镜子。她不知道此处何处,更不知道今夕何夕;只觉得自己睡了好久好久,以至于思绪混乱,脑子也有些许不灵光。
轿子逼仄,里面的褥盖也简陋。罗艽看着脚边的梳妆奁,微不可查地皱了眉。
漂亮的镯子整整齐齐摆在奁里,材料不精贵,做工也不算精良,但胜在保养得当,一看就是被细心对待的。
她试图从里面找寻到线索,却无果。
罗艽索性坐直身子。
她转头看了看身上的喜服,心里幽幽叹道:这才多大年纪,就嫁人啦?
心诽还未落地,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脚底钻进罗艽的身躯。
她被痛得直咬牙,掀开大红的裙摆,竟见一双被血水浸湿的红绣鞋。
罗艽曲着背,半弯着腰去脱鞋袜。绣鞋冰渣子似的硬,罗艽退不下来;而那鞋袜的缝隙,分明还在汩汩流着鲜血。
罗艽的神色黯了黯。
她忽然想到,这小姑娘,可能是被生生痛死的。
荒山野岭,冰雪纷乱如麻。流淌的鲜血驱散身体的温度,单是维持神志清明,已耗尽全力。
一个鲜活的生命逝去得悄无声息,却被她这冤魂钻了空子。
罗艽叹了口气,又坐回原处。
轿子还在颠簸地前进。
窗外大雪。队伍前往深山,一片白皑皑的雪景,苍白可怖,喜轿逡巡其中,艳得如同一抹凝固的血。
罗艽扯了些衣带,包在脚上,再除去身上繁重珠饰,掀开珠帘。
三四个壮汉环绕着轿身,再前头已看不清楚。
她这个“新娘”从轿子里探出头来,这些个壮汉倒是一点没在意。他们双眼无神,绑着粗布鞋的脚踩在雪地里,吱呀吱呀,一脚深一脚浅,雪水溅在血红的轿子上,留下深红的印。
远处荒山雪原,哪有什么人家?
罗艽不由得困惑:‘她’是谁?又是要嫁给什么人?
她刚想出声询问,唇齿微开,却本能地开始抗拒。
是身体主人的本能。
罗艽紧咬下唇。只觉得这些人死气沉沉的样子不像是在抬花轿。
倒像是,在抬棺。
罗艽退回喜轿。她自顾自暖了手,从梳妆奁里抽出一支翠绿凤钗。凤钗的体量算不上优良,材质也并不坚韧,但好歹钗头锋利,教她不会太手无缚鸡之力。
凤钗尾巴上刻着两个字,‘良娣’。
罗艽盯着这俩字,左右比划了一下,才把凤钗收进袖中。
这具身体体力远不比从前,细胳膊细腿,一张脸纤瘦苍白,眼里带着憔悴;光站在那里,头一耷拉眼一垂,整个人就是一句病怏怏的哭诉:小娘子豆蔻年华,却从未吃过一顿饱饭。
罗艽缓了缓神,又是一声长叹。
想当年,在被三清道人捡去山上练剑以前,她于市井与野狗夺食,也差不多是这种形销骨立的模样。
罗艽摇摇头,举起先前那片铜镜,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你叫良娣?”
无人回应。
罗艽再道:“都说人死七日后,魂灵方散。眼下我所说的,我猜你大抵也听得见。你既是找到了我,或有什么尚未实现的愿望吗?”
仍如片刻前那样,这一句疑问如石沉深潭,无人回应。
但忽然。
罗艽听见一阵急促的尖叫声,就在她的识海。
很轻,很微弱。
罗艽闭目沉吟,运起周身所有力气。
识海之中,稀碎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
那个声音说——
‘逃!’
*
邹岙山下,一座小山庄。
门外挂着大红绣球,头几个做工精巧,再往后却只是潦草。飘零的白雪遮住庭院那簇剪成了‘喜’字的红叶,倒让整个院落都透露出一股淡淡的悲戚。
“阿娘——”
回廊尽头,一个肥硕的身影飞奔向前。他年纪不大,身着喜服,肥头大耳,五官实在算不上端庄,嘴角甚至还挂着涎水。
但回廊美人榻上,头戴一支珠辉金步摇的俊秀妇人倒一点没介意,依旧笑盈盈地拥他入怀。“跑慢一些,别摔着。”
说罢举起帕子,替他擦拭嘴角。
少男口齿不清地嚷道:“阿娘,新的娘呢?”
美妇人一愣:“什么新的娘?”
少男吃吃笑道:“新娘子是新的娘,阿娘是旧的娘……我要新的娘,新的娘……”
“这是什么话!”妇人闻言,嘴角一耷,却也只是佯怒,“阿宝,难不成你也要当个白眼狼,有了新娘,忘了旧娘?”
那‘阿宝’和听不见似的,嘴里嘟囔着那句‘新的娘’,轱辘个没完。
回廊口,一位粗布衣的老嬷嬷颤颤走过来,朝妇人福了福身。
妇人会意,拍了拍阿宝的发顶,笑着哄道,“阿宝,快去做准备吧,你念叨的新娘,就在大门口呢。”
阿宝欢呼一声,立刻跑得没影儿。
老嬷嬷上前几步,向妇人问好。“邹夫人。”
妇人拍了拍邻近的塌角,笑道:“赵嬷嬷,坐。”
赵嬷嬷踌躇几番,也没落座,只低着头问:“邹夫人,那徐姑娘……真能在今日到府吗?”
邹夫人笑:“当然。”
赵嬷嬷道:“可半月前我去说媒,总觉着那姑娘并不太情愿。小丫头水灵,脑子也灵光,这一路上总会想着法子逃走。”
邹夫人勾勾唇角。“不怕。我先前吩咐了,倘若她要逃,尽管下狠手,千万不用顾忌谁的脸面。”
她顿了顿,微微皱眉,眼底忽生起一丝阴狠。“这不是……她上次欲逃,我便把她的脚浸进雪水里。一双脚都半废不废,又要往哪里逃?”
赵嬷嬷听得眉头紧锁。
却不给她出声的机会,邹夫人再道:“哼,那徐良娣不过一个渔家女,天生贱命,要不是我儿少时失足,数九寒天落入湖中,烧坏了脑子,怎轮得到这渔家女来高攀?她家男娃命也不好,从小咳个不停,要不是邹家赏了她些细碎银子,那男娃早晚病死!如今让她们嫁女儿,叽叽歪歪拉扯个不停,当真狼心狗肺!”
赵嬷嬷杵在旁边,一时没有言语。
徐良娣,徐良娣,光看名字,也知那徐家盼男的心之急切。可惜这弟是招来了,却是一个病秧子,得靠着亲姐和母父日日抓药苟活。
但这徐家本也没什么家底,穿了洞的锅子继续用,破了孔的粗衣继续穿。草药也是个烧钱的主儿,她们很快耗尽最后一枚铜板。
邹家正是盯准这个时机,趁虚而入,说要讨走这家的姑娘,给自己的傻儿子当媳妇。
彼时,邹夫人话音才落,徐家想也没想,答应得爽快。大抵在徐家心中,这徐良娣也就是个招男的工具,而现在男娃病得重,那这‘工具’更该物尽其用。
于是徐良娣,在这二七豆蔻的好年华里,被至亲贱卖给这十里八村唯一的‘大户人家’ 。
思及此,赵嬷嬷摇摇头,声音低哑,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谁听。“是啊,生在此时,身为女,本就是最大的不幸。”
“行了!”
大抵是看出赵嬷嬷话里的同情,邹夫人的眼底生起明显的嫌恶。
邹夫人道:“当年,我也是被我母父以一袋粗粟的价钱,连蒙带骗被领到这荒僻山庄。我那时可也不懂什么嫁娶,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这徐良娣的境遇可比我好得多,虽没什么嫁妆,没什么彩礼,但高低也是明媒正娶。”
赵嬷嬷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却只是叹了口气。
邹夫人却惬意地勾勾唇,“嬷嬷,你大可放宽心。只要这姑娘听话,我自不会亏待她。”
话音落,一道刺耳的唢呐声划过庭院。
二人闻声回头。
回廊势高,邹夫人淡然起身,看着邹家正门外,三四个壮汉抬着喜轿渐近。
指了指外头喜轿,邹夫人对赵嬷嬷笑了笑。
“瞧,这不是送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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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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