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顾笙就从黎攸之嘴里得知了这个消息“陛下,谢子瑜要回来了。”
顾笙不是第一次听人用这种语气谈起这位第一公子了,从苏太傅到黎攸之,那个人仿佛自带光环,能让每一个人都对他倾慕有加,不过这种称呼,她却还是第一次听到。“谢子瑜?”
黎攸之显然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称呼一惊,有些回忆就是这样,即使你拼命想要忘却,它还是会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追上你。他的笑蓦地现出妥协的意味“就是谢沂。
顾笙也笑“这是什么叫法?”
“我们玩的正好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一个字,子瑜就是谢沂的字。”
谢、苏、黎三人的友情顾笙是听过的,当时可是临阳佳话啊,只是“字?”
“是,”黎攸之解释“用以自警。”
顾笙饶有兴致地挑眉“那你呢?你的字是什么?”
黎攸之的眼神微微怀念“清恪,清净自律,恪守本心。”
“你们这字起得有趣,只是,”顾笙皱皱鼻子,“朕不喜欢你的字。朕以后就叫你君逸,盼你日后,潇洒人生,尽得风流。”
黎攸之一怔,旋即笑开,他看着陛下,那么温柔,“谨遵陛下圣令。”
“这位谢宗子,”顾笙话锋一转,“朕可是听过他太多的传言了,那些个人将他说的天上有地下无的,朕且问问你,传言能有几分当真啊?”
“陛下说的那些传闻,臣也曾有所耳闻,诚然那些传闻已然是闻之骇然,然比之谢子瑜其人,不能述其风骨之万一。”
顾笙惊诧不已“当真?”
“从前有人作诗云‘但尽世间玲珑语,难写谢郎半分神’,谢子瑜风骨,绝不是紫毫端砚可以描绘的。”
黎攸之走后,顾笙不由得浅浅叹了口气,感慨“黎国公当年立身之道,真称得上谨慎至极了,可惜最后还是没逃过先帝的猜忌,落得个全家身死的下场。”
半夏问怎么讲。
顾笙把玩着她的钏子,笑的略带讽刺“你可能不知道,黎大人原不叫攸之的,原本他出生的时候,唤作兢之,是黎国公感受到父皇的忌惮之后为向父皇表忠心取的,不想,竟然连字都取得如此小心。”
半夏也挂着笑好奇地问“那回来因何改名了呢?”
顾笙的手一顿,微微阖上眼睛,淡淡的眉头蹙起来“后来黎国公家蒙遭大难,黎国公临去之前,给长子去信,为他更名攸之。”
半夏的笑也散了,她一口气憋在那里,慢慢地舒出来,叹“做父亲的......”
顾笙的眼睛猛的睁开,挂着钏子的手一指半夏“做父亲的。”她慢慢把钏子又绕回去,垂目打量着那朵小巧的绢花,“只可惜,他算漏了老太君,也想岔了自个儿的孩子,不知道”她偏了偏头“他有没有猜到,即使他给攸之改了名字,他却留下了这个字。”
半夏轻轻的问“老太君?”
顾笙却伸手拿了一本折子,冲她摆摆手,明显不想再谈了。半夏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闭口不言,乖乖给陛下研磨去了。
前线的战报一日日地传回来,从其中不难看出此战异常胶着,在等待结果的过程中,和平而烦郁的生活如流水般划过。
某日顾笙带着顾言在两仪殿看书的时候,忽而“噗嗤”一笑。
顾言纳闷,抬头神色板正地发问,声音四平八稳“阿姐,缘何发笑?”
顾笙唇边的笑还未褪去,看了他一眼之后,把手上的折子并右手侧第一本折子回手拿给半夏,笑言“中书令的折子和沈大夫的折子凑巧放在一处。吾同见二折,对比强烈,觉出滑稽而已。”
说话间半夏已经将两封奏折递到了顾言的案上,顾言翻看之后,把折子阖上,似有所悟“中书令笔法惊艳,自阿姐下旨精简奏折之后,朝臣上奏皆以简短凝练为宜,而寥寥数百字之间仍可读来生趣,可见王大人文字功力着实是世家之风,颇为深厚,然而,”他摇头一笑,略显羞赧,“总是觉得过于空洞无物,枝节蔓生。而御史大夫此折,百字之内,交代了三桩大事,交代即为精简,当交代的重点详细且突出,弟以为,还是此折更令人欣喜。”
顾笙听的认真,笑得开怀“正是如此,我自即位以来,极为仰仗信赖沈大人,就是因为沈大人的大夫之位并非考祖上荫蔽,而是自己扎扎实实地做过诸多岗位,有了诸多政绩得来的。沈大夫是做过最底层的位子的,是治过事的,这样的经历正是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所欠缺的,阿言你要知道,”她看着弟弟的眼睛“人如果常在高位,治人甚于治事,就会浮于均衡之道,耽于权势争斗,只有真正治过事的人才懂得,国之强,是赖于最基本的民心、民生,”她拿胳膊拥出大大的一片圆圈,又拿手圈了小小的一个方块“而非在这方寸朝堂上站着的这些人的争斗、平衡,才是可以委以重任的能臣,治事之臣。”
顾言认真的点点头,又问“可是姐姐也曾叫阿言读过谢相的上疏,却未曾觉出如此差距。”
顾笙闻听此言,眼中也不由显出赞叹和敬服来,“近日一人将归,阿言可知?”
蹙眉想了想,试探问到“谢家长子?”
“然也。那我再问,谢沂这些年在何处?”
“与苏家长子同在外游历。”
“于何方游历?”
“这......”顾言犹豫了一下,“于大乾山水之间?”
顾笙换了一种问法,“如要游历,见各方风土人情,当于何处?”
顾言恍然大悟“乡间,百姓间。”
顾笙赞许“谢沂游历之行,乃谢家子弟尤其宗子所必须。谢家传家百年,长盛不衰,并非没有缘由。”
顾言若有所思,“无怪乎王大人为中书令而谢相为尚书令。”
顾笙眼中闪出强烈的名为惊喜的光芒,她看着一本正经的小阿言“吾弟,天赋汝才。”
淇瑾元年腊月,帝都临阳,迎回了一位游子。
谢家宗子,尚书令谢婴嫡长子,身负着陈郡谢氏的荣光,众望所归的世家未来第一人,谢沂,赶在旧一年的尾巴尖儿上,到京了。
谢沂回京,只稍作休整微洗一身风尘便马不停蹄地就去了谢婴的书房。
虽是身负使命而归,但他七年游历,早已不是当年轻狂幼稚的少年了,自然也有了自己的打算“父亲,儿子离家七年,见了许多人,听了许多事。而今大乾,世家一手遮天,然而这种形势绝不会长久,先帝昏聩,世家才得以喘息,然今上革故鼎新之意已显露无疑。且世家独大,于国无益,国之不副,吾等焉存。改革,势在必行,此乃天下大势,非人力可以逆转。儿子即使踏进朝堂,能做的,也只是为世家尽可能地保留合理的权势罢了。”
谢婴闻言沉默良久,方喟叹道“你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既如此,你明日递了我的帖子,求见陛下吧。我这几年,愈发力不从心,”他把手上奏折的墨迹吹干,收拢好递给儿子“也是时候退下来,陪你母亲享受一下这天伦之乐了。”
第二日,谢沂入宫拜见陛下。
顾笙看着朝她走来的男子,暗叹“子瑜”这个字果真贴切,这个清贵的身影可不是“有彼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两人见面,谢沂对陛下行臣子礼,顾笙叫起后只见这人用一种奇异的,她只在哥哥眼中见过的慈爱的目光将她望着,“当日太子殿下还同我说过家中妹妹尚幼,粘人的紧。今日陛下都已经是豆蔻少女了。可叹时光荏苒。”
顾笙惊奇“怎么,你认识哥哥吗?”
“臣是越水书坊的故人。”谢沂这样回答。
顾笙一怔,旋即心神动荡。
原是,越水故人啊。
顾笙十岁那年,一日顾槿回府,简直称得上喜形于色,这可叫顾笙稀罕极了,忙问怎么了。哥哥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后生可畏啊,团团,当今这天下,当真要变成你们这些后辈的了。今日我在越水书坊见到一个少年,远见不输为兄。团团,年岁见识所限,而今,你尚不及他呢。”
顾笙当时还为这个素未谋面的少年吃味来着,原来,就是谢沂啊。
知道了谢沂和哥哥的渊源,顾笙谈性大发,二人从上午一直说到日薄西山。越谈顾笙越是觉得此人果然是“公子无双”。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句“臣亦为世家求变,臣与陛下存异,亦可求同。”这份远见和胸襟,倒是和他父亲年轻时的传闻重合了。
不得不说谢沂确实才华横溢,难得的是与人相处总能让人十分舒服。顾笙虽然一天什么也没做,只是和一个人谈话,心中却快意极了,最后,她已经可以和男人毫无芥蒂地互相打趣“听闻你是太傅得意门生,此次归京本该叫你仍旧随太傅学习,奈何管理经籍的活计实在不像临阳第一公子该干的。我便自作主张,给你寻了位新老师,中书令王大人,为录事,和攸之一样的三品官儿,如何?”
谢沂笑,长长一揖“敢不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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