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滞闷一天,晚饭过后,暴雨兜头泼来。
散步的大爷大妈挤进凉亭,门口小保安奔回屋,抹掉脸上的雨滴,探头一看,雨幕糊住天地,视野里乌沉混沌,活像个囫囵黑袋子倒扣在头顶。
“这鬼天气!”
小保拿毛巾擦完脸,瞥见雨中跑来一个人,瘦瘦的个子,身上那件墨绿色棉裙湿得很彻底,几乎是裹着她。
他记性奇好,不等人跑到屋檐下就认出来,“许小姐,这么大雨您没带伞的?”
“嗯。”
雨声遮掉敷衍的回应。
小保安从储物柜摸出伞打算借给她,“雨太大了,这伞您先……诶,许小姐?”
屋檐下没了人。
小保安探出身,黑蒙蒙的雨雾里,那女人的身影跑进九栋的单元门。
天边乍然落下一道雷,轰隆隆。
小保安猛地缩回脑袋,嘟囔:“这许小姐越发古怪哩……”算了算,她自从一周前回来就没开过车,出门都靠走的。
奇怪了,她那车坏了?
夏天的雨任性又无能,来得快,走得急,半小时准歇掉。
浴室的水声也停了。
许惟裸着身体走出来,头发湿漉漉散在肩上。她捏起流理台上的毛巾,擦干脖颈和胸乳,肩膀半转,半身镜里照出白皙干净的肩背。
屋里安静,石英钟孤零零在走,滴答滴答,均匀单调的节奏几乎能将人催眠。
铃声突兀地响起来,许惟回过神,过去拾起沙发上的手机。
来电是一串数字,本地号码。
许惟接通电话。
“亲爱的!”说话人声音嘹亮,中气十足。
许惟没应声。
那头吕嘉兀自说起来:“我说许大记者……哦不,许大作家,还在老家陪母上?不是后天出发?”
许惟平静地说:“已经在江城了。”
“那怎么没动静的?微信也不回,自从上次出差回来就没见过你。”
许惟揉着手里的毛巾,思考怎么讲。
吕嘉“啊啊”两声,说:“对了,你是不是把普云区那房子卖了?杨英说上个月在房管局碰到你,出什么事了,你急着用钱?”
许惟果断放弃思考。
吕嘉说:“诶,在听吗?”
许惟:“对,有点事。”
“什么事?”吕嘉小报记者出身,改不掉刨根问底的毛病,“你不会真卖房卖车到禺溪永久定居吧?江城虽然不比首都,但也是省会,大城市,住得舒服,那乡下地方有什么吸引你?”
许惟斟酌着:“风景好?”
“少来,好歹做你编辑两年,那套老说辞该换换。”吕嘉压根不信,采风去哪都成,没必要每年跑一趟,那小县城曾是本省著名贫困县,即使现在是生态旅游区,也不值得如此流连,何况近几年搞开发,小旮旯鱼龙混杂,乱得很,省内新闻都上了几次。
吕嘉说:“你老实讲,那地儿有男人勾着你的魂了?”
“……”
真没法交流。
许惟弯腰擦腿,“有事说事,无事退朝。”
“切。”吕嘉被迫绕回正题:“我原本打算把颜昕领给你见见,挺机灵的姑娘,活泼得很,就适合给你作伴,不过明天没时间了,我把你电话给她,让她后天直接找你。”
“随你安排。”许惟开始擦头发。
“那行吧,保持电联,月底交稿,你可别遁了。”
放下电话,吕嘉感觉到微妙的不对劲,想了想,发现她问的问题许惟一个都没回答。
七点半,落地窗外灯火朦胧。
许惟在穿衣镜前试衣服。衣柜里的夏装都试过一遍,最后留下一件t恤,一条棉麻热裤和身上这件棉裙,其余的都放回去。
七月十三号,大晴天,午后热得骇人。
许惟和颜昕在火车站碰头。
颜昕短头发,个子不高,长一张娃娃脸,是吕嘉刚收进来的实习摄影师,要去禺溪拍照片。她先认出许惟,挥舞着手臂跑过去,行李箱一路拖出绵长的轰轰声。
颜昕的自我介绍十分正式,年龄、籍贯、学历、专业一一报上,最后表示很高兴能跟随许老师采风学习。
她讲话快,笑起来眼睛眯成缝,脸庞又圆了几个度,导致年龄直线锐减,许惟不得不问一句:“你有二十四了?”
“许老师,真的。”
许惟摆摆手:“别这么叫我,我们同个路而已,随意点。”
颜昕于是开启自来熟模式,改口喊她“许惟姐”。
上车后,两人聊天。颜昕的确活泼,但没有聒噪得令人讨厌,她很懂分寸。
车厢并不安静,后座的乘客带了小孩,一对双胞胎,五六岁,在过道里玩得起劲。
许惟看了他们一眼,两男孩长得几乎一样,分不清谁大谁小。
颜昕问了什么,许惟没听清,“嗯?”
“就是……那时候,你为什么突然不做新闻了?”
“哦,讲起来有点复杂……”尾音拖了两秒,许惟索性皱眉,露出为难的神情。
颜昕一看,识趣地岔开话题。
下午五点,火车到达丰州火车站。
丰州是省内最南的地级市,很小,辖一区两县,禺溪与丰州接壤,距离丰州市区不到两百公里,前年成为县级市后,也改归丰州代管。
这地方比江城热得多。出站后,一股热气扑上身,人人挥汗如雨。
颜昕憋尿太久,匆忙找厕所,许惟待在阴凉地等她,对面是新建起的建材城,一排楼房,墙面上浓墨重彩地刷着各式瓷砖、卫浴产品的广告,风格十分夸张,往后是新建的公寓楼和别墅区。
视野更远的地方,山的轮廓隐约连绵。
许惟站了一会,摸出手机,翻出何砚早上发来的信息,里头有个号码。
正要拨,蹦进来一条短信——
“火车站外有公交站,在那等。”
很简洁,没署名。来自那个138打头的号。
等颜昕上好厕所,许惟领她去了公交站。
颜昕以为要搭公交,没想到等来一辆银灰色小货车,双排座,后头拉着一货厢五金配件。
车窗降下,瘦津津的年轻小伙探出脑袋,左右看看,目光落在她们身上:“嘿,你们是江城来的吧?有没有一位许小姐?”
颜昕疑惑:“对啊,你是谁啊?”
“我来接你们的。”他笑时露一口白牙,随即开车门跳下来,“我们小老板没空,差遣我来了,看这天儿热的,你们赶紧上车吧。”
他手脚利索,说话间已经把她们腿边的两个行李箱放到后头货厢,又打开后排车门,自个先坐进驾驶室。
颜昕惊诧得很:“许惟姐,你朋友啊?”
许惟打量着那小伙子,没解释,顺势点头。
小货车从火车站开进市里。
小伙子叫石耘,二十一岁,人挺开朗,在车上就给她们说后面的安排,待会儿他要先去接小老板,然后再送她们去旅馆。
车开半小时就拐进旧城区,七弯八绕,在东街口停下。
没改造过的老街,巷子窄,两旁还有人摆地摊叫卖新摘的西瓜、甜瓜,摇扇子的老年人蹲着挑挑拣拣,路挡掉大半,小货车不好开进去。
石耘拨了个电话,没人接。
“咋回事儿……”他把手机揣兜里,跳下车说:“姐,你们等会儿,我叫一下我们小老板。”
“好。”
石耘沿着地摊走进老街。
颜昕稀奇地看着窗外,各种品种的西瓜摆了一条街,看得人嘴馋,她扭头说:“姐,你渴吗?我去买点西瓜汁。”
“我去买吧。”
颜昕当然不好意思:“还是我去吧,你坐会儿。”
“我正好还要买点别的,你别下去了。”许惟拿包下车。
她记得这条街有一家奶茶店,走几分钟,到了地方,却发现店面改造过,现在是个卖头饰的,几个背书包的女学生挤在门口挑选发带。
许惟多少有点失望,站了半晌,走去对面的杂货店。
“有薄荷糖卖吗?”
坐在货架旁的中年男人抬起头,眼睛从手机屏幕上移开,伸手拿了一条糖丢过去:“三块五。”
许惟付了钱,剥一颗放嘴里,往回走,在路边的水果车买到西瓜汁。
车里,颜昕编辑完一条信息发送出去,抬头看见那叫石耘的小伙子已经回来了,旁边还跟着个男的,人高马大,起码高出石耘一个头,穿黑色t恤,背着背包,下头套一件骚包蓝的五分短裤,长度到膝盖上头,露出笔直劲壮的小腿,这个距离看过去,那腿上卷曲的体毛可真旺盛。
石耘边走边指:“哥,车就在那。”
到了边上,紧走几步,凑近车窗:“姐,我们小老板来了……诶,还有个人呢?”
“买喝的去啦。”
“哦。”石耘拉开车门,介绍道,“这是颜小姐。”
“别叫颜小姐了。”颜昕抻头出来,同那高个子男人打招呼,“嗨,你好,我是颜昕,你们叫我名字就行。”
“钟恒。”声音低厚。
人站在车头那没动,视线笔直地落在颜昕身上,明显是审视的意味。他眼睛黑,目光冷淡,眉形过于锋利,给人的感觉自然不会柔和。
只要观察三秒就能得出结论,这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不过,长得倒很好。
颜昕想。
石耘对钟恒说:“许小姐买东西去了。”
颜昕说:“许惟姐应该快回来了,等等吧。”
石耘笑笑:“行,那等会儿吧,待会我们……”
“许什么?”钟恒蓦地开口。
颜昕的视线越过他们,看到后头的人,“喏,回来了!”
两个男人都转身。
视野里冷不丁蹦出个硕大狗头,颜昕瞠目结舌,定睛一看——
好家伙,钟恒背上哪是背包啊,那分明是只二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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