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歆本就揪紧的心脏,仿佛是空了一瞬。
颤抖的长睫毛之下,大眼睛不自觉朝他瞄过去,于是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依然平平淡淡,初歆却似被烫了一下。
好像整个人就被这一眼看透了。
这是她到这里以来,第一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
第一次,有人发现……
她一直很少说话,其实主要的原因就是——她的确不太会说。
事实是,在她原来生活的地方,很难听到这种叫做“普通话”的语言。
突然到了这个陌生的环境,要听懂别人说话,并且自己也学会说,对她来说不太容易。
她没有把这个困难告诉过任何人,只是自己偷偷观察周围人说话的方式,一个词一个词的猜出来,记住。
这样一个月下来,她现在终于基本能听懂家里人的对话了。至于她自己,多少也已经能够说一些简单的话,不过还是有很多拿不准的地方,所以为了不出错,她宁愿少说。
她说过的少数几句话,都是反复琢磨过的,应该是没有什么大的错误,所以别人都没发现她根本不会正常说话。
直到现在。
陆行川看见,在女孩乌润懵懂的大眼睛里,夹杂了警觉。
一个被戳破了秘密的孩子。
那张稚嫩的小脸上,渐渐却泄露出一丝不太服气的情绪。
她不吭声,不过他自己把那点不服给解读出来了。
——明明也不是那么不会。
陆行川没有反对的意思,倒是饶有兴趣似的问她:“那你学会多少了?”
“……”
“除了,‘天使’。”
“……”
过了一会儿,女孩避开他的眼睛,抿抿唇,终于慢吞吞吭声了。
“……不少。”
糯糯软软的音色,却莫名透出一股倔强的味道。
陆行川微一挑眉。
这回答不算很谦虚,不过倒也没错。
谁规定过“不少”是多少呢?
而且仅仅一个月,能靠自学达到这种几乎可以与人正常交流的程度,应该可以算是“不少”了吧。
烫意在初歆脸上蔓延开,其实她还有好多词都听不懂,好多话都不会说……
可是刚才心一横,她就那么说出来了。
现在说完了才心虚,也来不及改口了。
她心头正在打鼓,却听他用不快的语速淡淡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用普通话交流了。如果你有听不懂的地方,举手,我会解释。明白了么?”
她点点头。
“坐。”
初歆本能遵从了他的指令,身体毫无犹豫顺着背后紧挨的书架就滑了下去。
与此同时,雨后青草般的清香包围了她。
初歆低垂的视野中,看见少年半截手臂顿住,悬停在半空。
刚才他已经一步跨上前,弯腰朝她伸出手,就要拉住她……
苍白洁净的指尖掩在阴影里,只差一点,还是没有碰到她。
而她往下坐的动作,也只是坐了一半,这时候止住了。
身体不上不下也悬停在半空。
墙上的挂钟滴答不住,而两人都维持着这诡异的姿势,仿佛被按下了定格键。
几秒钟后。
陆行川那只手终于缓缓退了回去。
他的人也退后了两步,恢复两人之间正常的距离。
“不是坐这里。”他若无其事平静道,“那边。”
沿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初歆看见了书桌边的那把木头椅子。
那里就离他更远了。
不过她没有表达任何意见,直起身就把自己慢吞吞挪了过去,小心翼翼坐稳。
垂下脑袋,忍不住又吸了吸鼻子。
他身上清新独特的味道,似乎还没有离开她的嗅觉。
她想趁现在再多闻一闻,很快就要闻不到了吧?
奇怪的是,在她贪婪的呼吸里,那股好闻的清新气味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清晰了。
她看见,一尘不染的白色鞋子踏在阳光上,从边缘进入了她的视野。
他,这么近……
初歆懵了一瞬,听见自己身边的另一把椅子被拉开。
而他已经优雅地在那里落座。
陷在雨后青草般的干净清香里,她蓦然又想起那两个字来——“洁癖”。
还有刚才他差点就要碰到她、最后还是收回去的那只手。
自觉不自觉地,她就把自己的椅子往边上挪了挪,又挪了挪。
不要挨他太近。
陆行川默默看着她躲开,既没有阻止,也没有评论。
清浅的瞳色无波无澜。
等到她终于决定好了合适的距离,他才开口。
“还记得上次留给你的作业?”
“……”
初歆觉得有点糟,这第一句话她就没有听懂。
好在他又主动解释了一遍“作业”这个词的意思。
解释比较通俗,这回她差不多懂了。
只不过……他什么时候给她留过“作业”了?
明明一点都想不起来,可是,他的话一定没错。
所以,不知道就是她自己的问题了。
肯定是她自己忘了“作业”是什么……
于是她只能拼命去想,然而漫长的一分钟过去,她什么也没想起来。
一颗心坠入到更深的恐慌中……
这时候终于得到一点新的提示。
“四道题,减去一道,还剩三道。”他说得理所当然。
她想起来了。
那时候,“天使”问过她的:
“只会这一道题?”
“……”
还剩三道,可是……
不是“天使”的少年依然平静直接,已经在问她:“什么是反问句?”
“……”
这个问题她当然还是答不出来。
“反问句”这个词,在她的整个人生中,一共只出现过这两次。
偏偏每一次她都猜不到意思。
无论怎样拼命去想,就是一点都猜不到。
为什么?
她越想越急,就觉得自己越笨了。
她答不出来,那道清淡的声线就替她做了总结。
“所以,三天过去了,你还是不会。”
明明他声音里依然听不出情绪,初歆却像是被猛抽了一鞭。
陆行川浅色的眼眸正在检视她。
“你也没有问过任何人。”
初歆整个人仿佛又缩小了几分,就快要缩进椅子里,彻底不见掉了。
秒针滴答的声响里,他缓声问:
“你还坚持,只靠自己解决所有问题?”
蝶翼般轻盈的长睫微颤,她继续垂着脑袋,无言。
他真正要说的话,她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
久久没有等到她的反应,他也不慌不忙。
“抬头看我的眼睛。”
他安静等待,直到女孩一点点把头抬起来,两人的视线最终在半空里相撞。
这种时候初歆本来不想看他的眼睛,可奇怪的是,她一下子就被他眸子里独特的光芒吸住,没法再移开视线了。
“听好,”他说,“这是我能教你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少年向她微一眨眼。
“很多时候,只靠自己是不够的。”
他轻轻地、无比认真地告诉她。
没有斥责,只是一字字耐心地讲给她。
初歆坠入谷底的一颗心,仿佛被这样一只温柔的手托了起来。
“能听懂么?”
初歆怔怔点头。
他又问:“记住了?”
沉默中,她再次点头。
而他凝视她,唇边蓦然勾起一点很轻的弧度,转瞬即逝。
“那你现在有什么想问我吗?”
初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刚才,他是笑了吗?
他会笑?
会对她笑?
不对,肯定是看错了……
在她惊愕迷惑的时候,他只是神情不变地专注等待她开口,仿佛有耐心就这样等到天荒地老。
初歆咬了咬舌尖。
耳朵根都莫名其妙地涨红。
糯软的音色终于问他:“……什么,是,反问句?”
*
一旦开了头,事情好像也就没有那么困难了。
初歆把上次不会的那三个问题都问了一遍,他一个一个讲给她。
她听完第一遍不懂,他会再讲第二遍、第三遍,用更通俗的方式给她举例,直到确定她听懂为止。
那天的考试题,本来也不过是小学低年级水平,讲清楚了并不难理解。只是初歆全无基础,这几个零散的知识点在讲解过程中又会涉及到更多她不懂的生词,需要再一一进行解释,所以进度就会很缓慢。讲完这几道题,差不多一下午也就过去了。
最后,陆行川把原题稍作变换,重新又考了她一遍。
他一开始提问,初歆本能地又全身紧绷起来,但这次她全都答对了。
陆行川淡淡点头:“最重要的那件事,还记得么?”
初歆还沉浸在“考试”的紧张状态里,一听见他发问,就不假思索地答了出来。
“很多时候,只靠自己是不够的。”
陆行川微怔,目光定格在她脸上。
他不意外她能记得,只是她说这句话时普通话发音变得很标准,而且语气声调都和他先前说话时相似。
根本就是模仿他背下来的。
不管她为什么要模仿他,他刚才那句话也只说了一遍而已,她竟然就能把所有无关紧要的琐碎细节记得这么清楚……
他不动声色地点头,又说:“今天再布置一个作业给你。”
初歆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听着。这回,她可绝对要记住作业是什么。
*
陆行川带初歆下楼的时候,季驰的大声抱怨正从楼下客厅清晰传上来。
“爸,您也太放心了吧?怎么也不看着他?就让他单独和歆儿在一块,他欺负歆儿怎么办?”
初向南沉声道:“小川是君子,你别总是往坏处想人家。”
“……就是说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吧?”季驰哼了声,“得,大不了我就当个小人,反正我得上去看看。”
“不准去。”
“……”
一秒,两秒,三秒……
季驰终于忍不住爆发:
“我说你们都一点感觉也没有吗?陆行川他根本就不是正常人,我亲眼看见他到医院去看精神科!他、他肯定是个心理变态!现在莫名其妙跑来接近歆儿,谁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变态的目的?歆儿什么都不懂……”
“——够了!”
初向南锁紧眉头喝止他,正要再说什么,恰好看见从楼梯上下来的两人。
初歆走在前面,刚才爸爸和哥哥的争论她没完全听懂,不过她感觉很不好。
某些不知道意思的词语,什么“精神科”“心理变态”尤其让她心里不舒服,虽然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她本能地回头看向陆行川。
少年神色淡淡,没有什么表示。
好像被议论的根本就不是他。
初向南很是尴尬,可是一句抱歉的话还没来得及没说出口,陆行川先礼貌地问候了他一声。
他觉得更愧疚了。而作为始作俑者的季驰,完全没有一点愧疚,只顾跟老鸡护小鸡似的扑到宝贝妹妹身边:“歆儿,他有没有欺负你?”
初歆摇头。
季驰还是不放心:“他是不是又惹你不开心了?别怕,有哥哥替你撑腰。”
初歆用力摇头。
头晃得太快,有点晕。
季驰又要再问的时候,陆行川不疾不徐地开口:“你不相信她,为什么还要问她?”
季驰抬眼冷嗤:“我不相信的到底是谁?”
“是我,那就冲我来。”陆行川无所谓似的看他,“别人摇头也是很累的。”
解释一下,歆儿不是口吃,她这种说话的方式是因为每个词说之前要先想清楚怎么说、对不对,就和我们刚开始学说英语的时候一样,不可能马上就说得很流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失控第八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