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尼,你醒了?”
莱纳德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以利亚,他比牌桌初见时不知怎地看上去更憔悴些,满脸胡茬,眼底还有浓重的阴影,但笑得很愉快,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大声问道:“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嗯……”莱纳德只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模糊不清的声音,他伸手拍了拍眼前的玻璃罩,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狭小的密闭空间里,只有正对的这一面是玻璃。
以利亚伸手按了几下,玻璃罩随即向外升起,他的声音清晰洪亮了许多:“别心急,刚开始可能会……哈,小心!”他伸手扶住莱纳德的胳膊,对方只往前迈了一步,腿就一软,像被撞到的易拉罐金字塔那样倒了下去。
“我扶住你了,别怕,一步一步来。”以利亚笑得很爽朗,莱纳德感到他手臂肌肉鼓起来,撑着他稳稳当当走向对面的小床。
“以利亚,怎么回事?”莱纳德感到头晕脑胀,喉咙的状态说明这一觉睡得够久,或者声带刚刚解冻,“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我变成冰雕了。”他一舔嘴唇,舌头没有化掉,这是个好兆头。
“冰雕?听起来很惊险呐。”以利亚目光闪动,却没多说,他熟练地把莱纳德安置在小床上,拉过被子,又动作飞快地捏了下莱纳德的手指,说道,“神经反应良好,你恢复得很快。”
这句话并没让莱纳德松口气,他反手抓住以利亚的手腕,感到力气逐渐恢复,呼吸也流畅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这是哪儿?我是认真的,以利亚,别再像上次那样应付我了。”
“好吧,好吧。”以利亚轻轻吁了口气,在小床旁边坐下,看着莱纳德,“不如你先告诉我你都记得什么?刚才你说冰雕,那是怎么回事?等一下,最好还是从头说起。”
尽管觉得奇怪,莱纳德还是点点头,讲道:“呃,我得想想,昨天晚上,我家的水龙头漏水了……”他把扰人清梦的水滴声、死神的镰刀、夺命牌局、纳尼亚世界原原本本讲给了以利亚,对方一直认真听着,一言不发,只有那双灰眼睛闪动着含义不明的光芒。
“那之前呢?”听完,以利亚追问。
“什么之前?”莱纳德一愣,“我是从头讲的,你还想听什么,我的童年吗?”
这次愣住的人换成了以利亚,他牵动了下嘴角,似乎想笑,却不太成功:“莱尼,可别告诉我,你把我给忘了。”
莱纳德从床上爬起来,瞪大眼睛:“我没有忘,你听到我刚才讲的了,我知道最后是你假扮成红发威利,感知过滤技术、意识层伪装,你是这么说的吧?”
以利亚根本没听到,他呆呆地看着莱纳德,过了几秒,他打了个响指,仿佛想像魔术师把兔子变没那样让心事通通消失,然后冲莱纳德笑了笑:“听着,有三件事我需要告诉你。”
“第一,你刚才告诉我的梦……我是说,那些事情……其实并没有真实发生过,而是某种现实的映射,嘿,别急着反驳,看到那个机器了吗?对,就是你刚出来的那个,那是个特殊医疗舱,可以修复受损的神经网络,当然,也会有一些副作用。”
莱纳德咽了口唾沫:“什么副作用?”
“你丢失了一部分记忆。”以利亚伸手搭在他肩膀上,用力按了按,“但这部分记忆没有彻底消失,它仍以某种变体的形式存在,就像你讲的红发威利、小丑、纳尼亚的白皇后,相信我,这其实都说得通。”
莱纳德呆呆问道:“你怎么知道?”
以利亚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莱尼,我们认识,好吧,至少曾经是好朋友,我们一起旅行、一起冒险,后来,我们遇到了一些事情,你受了伤,然后忘记了我。”
“怎么可能?”莱纳德听到自己的声音打了个颤,以利亚用力握着他的肩膀,他把那只手推开,“听着,我不认识你,而且我、我在麻省理工读书,根本没有时间旅行,我只是在冬假回爷爷的书店帮几天忙而已。”
以利亚双手交握:“我知道,但那不是昨天发生的,莱尼,已经过去很久……”莱纳德猛地打断他,几乎是恶狠狠地说:“别叫我莱尼!”他喘了口气,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假笑:“我的名字是莱纳德·杜弗伦,你呢?就只是以利亚吗?”他抬起头尽量平静地望着对方,希望能让对方明白,他抛出来的失忆戏码是多么滑稽、多么荒唐。然而,在胃部深处,莱纳德能感受到某种不安的抽动,就像蛰伏的冬虫,蠢蠢欲动地等待着春天。
可他等待的能是什么?
“莱纳德,”以利亚顺从地改了口,甚至朝他伸出一只手,像位合格的绅士那样,平静道,“我的名字是以利亚。”他笑了笑,灰眼睛里有怀念似的光芒一闪而过:“只是以利亚。”
莱纳德用力咬住牙,以利亚的反应不是他想要的,但就算以利亚口吐莲花,背上长出天使翅膀,他也没法握住那只手,没法接受对方说的任何一个字,那些耐心和宽容只会让他更愤怒,莱纳德感到自己眼角的肌肉跳动着,他只有愤怒,才能抵挡住此刻如同汽车刹车失灵般的恐惧。“这不代表我们是朋友。”他最后说。
“当然。”以利亚神态自若地收回手,“现在我要告诉你第三件事。”
“不!”莱纳德忽然一把推开以利亚,从床上跳了下去,他落地的第一步就趔趄栽倒,要不是以利亚及时扶住他,他的鼻血肯定会流到雪白光洁的地板上。尽管如此,站稳后,莱纳德的第一反应仍然是挣脱以利亚,然后用尽全力朝门口冲了过去。
大门一推就开了,外面是同样雪白光洁的走廊,明亮均匀的光线让人一时看不出门窗都在哪里,莱纳德闷头跑了几步,终于在走廊尽头看到了半掩着的楼梯间,楼道里挂着圆圆的数字标牌13——真棒,魔鬼的数字,难怪他会做噩梦。
莱纳德跑下楼梯的时候注意到以利亚并没有跟着,也许他终于放弃了那套骗人的鬼把戏,也许总算认识到自己找错了人,但事实证明,以利亚只是坐电梯先一步赶到了楼下。
“莱纳德。”以利亚在楼梯口看着他,双手深深地插在大衣口袋里,“冷静点好吗?这里不是……”他还没说完就被莱纳德推到了一边,大厅里有几个人在走动,但都没有对两人小小的争执投来关注,莱纳德跑到大门前时,感应器自动为他开启了玻璃门,以利亚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跟在后边。
莱纳德站在玻璃门外,停下脚步,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座城市的摩天大楼和车水马龙。
“拜托,告诉我我还在做梦。”好半天,他才嘟囔了一句,眼前的高楼绝不属于密歇根州,该死的,甚至连迪拜那种靠把楼盖得更高来证明自己的暴发户云集的地方也不会有这么多高楼,抬头都看不到顶的高楼。可比起楼宇间盘旋曲折的高空立交桥,毫无依托四处高悬的红绿灯,还有那些游鱼似地前进后退的高空飞车……高楼实在是眼下最不值得一提的城市景观。
“这不是你熟悉的城市。”以利亚在他身后说道,“我说过,我们一起旅行,也许我应该说得更明白一点,我们是时空旅行者,这只是其中一站,欢迎来到150世纪。”
“你是个疯子。”莱纳德的声音竟然比想象中要镇静,他把目光从无视地吸引力的飞车上挪开,看向以利亚,“我要离你这个疯子,还有你的疯子时空旅行远远的,你听到了吗?”他一字一顿:“我-要-回-家。”
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对他冷笑,蠢货,你要怎么从该死的150世纪回家,闭上眼单脚跳回去吗?莱纳德感觉自己就快要尖叫出来了,胃里仿佛装满了沉甸甸的铅块,他需要尖叫,需要呕吐。
出乎意料地,以利亚居然说:“我可以送你回家,如果那是你想要的。”他顿了顿,向莱纳德伸出一只手:“但要先回实验室,好吗?”
莱纳德不想承认自己在发了一通脾气后像流浪狗一样耷拉着尾巴跟以利亚回去了,但事实就是那么回事,尤其在换上对方给的衣服鞋袜,喝了一杯热可可后,愤怒和恐慌终于偃旗息鼓,变成了忐忑和一丝微妙的尴尬。
“谢谢,”莱纳德看着以利亚说,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我是说衣服和可可。”他喜欢不加糖不加奶的现磨可可,而刚才那一杯完美得简直就像比着他的口味做出来的,衣服虽然旧但异常合身,莱纳德不觉得这会是巧合。
以利亚瞟了他一眼,没停下手上的动作,他正拿着一根顶端发光的金属笔,对着空气“画画”,绿光在空气中留下荧光笔似的痕迹,竟然一笔一划地挂住了,就好像空中有什么看不见的板子似的。
“我需要你告诉我你家的时空坐标。”以利亚像说绕口令似的,一边在刚才画出的方框里写了几个方程式,式子里堆满了奇形怪状的符号。
莱纳德咽了口唾沫,有一瞬间,他居然生怕自己回答不出来,但大脑只短短地空白了一瞬,就给出了答案:“美国密歇根州庞蒂亚克城故园鸟镇,2018年。”
以利亚在方程式里添了几笔,又说:“仅仅是年可不够准确,给我个日期。”
莱纳德张开嘴,这一次他思考了很久,才说:“12月20日,我记得,离圣诞夜只有四天。”尽管那并不像是发生在昨天,反倒像个冰冷的事实,堆叠在记忆深处。
“好了。”以利亚完成了最后一笔,把金属笔收进上衣口袋,然后伸开双手,仿佛想推动那个写满方程的荧光板块似的,一用力,绿色荧光忽然变得异常明亮,从线条勾勒的方框变成了半透明的门板。
以利亚先迈进去一只脚,莱纳德站在他身侧,惊讶地看到他的一条腿穿过方框,却并没有在绿光另一边探出来,竟然就这么消失了。以利亚转回半边身子,对莱纳德微笑,向他伸出手:“准备好了吗?”
这次,莱纳德握住了以利亚的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