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利亚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焦土和废墟之间,酒橙色的太阳几乎沉到天边,像只半熟的鸡蛋黄,流出的溏心染红了云层。他撑着翻倒的水泥板爬起来,举目四望,四下里寂静无声,残破石板隐约能看出旧日的街道模样。
故园鸟镇。
当然了,还能是哪儿?以利亚自嘲地笑笑,他现在是在莱纳德的灵魂世界里,故园鸟镇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以利亚伸指捻起地下的黄土,搓了搓,尘土和沙粒立刻消散了,他抬起眼睛,露出担忧的神色,莱纳德的灵魂世界正在慢慢瓦解,就像眼前破败的高楼和锈迹斑斑的报亭一样,失去半个灵魂对莱纳德的影响远比他以为的大得多。
而莱尼的另一半灵魂,以利亚检查自己的口袋,玻璃瓶还在,里面的白色荧光却消失了,他皱起眉,必须尽快找到走丢的半个灵魂,在这个灵魂世界彻底崩溃之前。
半个灵魂即便化形也不会走太远,以利亚选择了离他最近的一栋公寓楼作为搜查起点,锈蚀的防盗门只剩上半边还摇摇晃晃地挂在门框上,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他迈开腿跨过门槛,楼道里一片漆黑,微弱的滴水声指明了地下室的位置。
犹豫了一下,以利亚抬脚往地下室走去。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以利亚辨认出楼梯和扶手的轮廓,墙皮剥落,露出东一块西一块发霉的痕迹,空气里有某种说不出的恶臭,像腐烂的垃圾。他下楼梯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荡,成为除了滴水声外唯一的声响。
以利亚忽然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他听到了另一个人压抑颤抖的呼吸声,就在不远处。
他推开左手边的一扇木门,潮湿腐朽的气味立刻扑面而来,呼吸声也更加清晰,他摸黑往前走了几步,差点被一根粗如儿臂的水管绊倒,对面立刻响起一声轻呼:“谁?”
“别怕,莱尼,是我。”以利亚听出了那个声音,心里一喜,抬脚朝声音摸了过去。
“以利亚?”莱纳德的声音充满喜悦之情,轻声喊道,“我在这儿!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人把我拷在这里,天呐,幸好你来了。”他在黑暗里挣扎了一下,立刻有铁链碰撞的“叮当”声响起来,“这地方有东西,以利亚,这地方有别的东西,我听到了……”
“嘘,没事了,别怕,没事了。”以利亚安抚道,他先抓住了莱纳德的肩膀,然后顺着肩膀往下摸到他瘦骨嶙峋的胳膊和手腕,金属铐子挂在细细的手腕上,就像小孩子偷戴妈妈的手镯似的。“你先别动,这铐子生锈得够厉害,我看看能不能把它掰开。”以利亚把手指塞进手腕和手铐的缝隙,向外用力一撬,锈蚀的部分立刻像放久了的司康饼一样掉下渣来,他咬紧牙,手上加劲,“坚持一下,马上就好。”
“以利亚,真的是你。”莱纳德急促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夹杂着从牙关唇缝里逸出的“嘶嘶”声,他是太激动?还是快要哭出来了?以利亚不及细想,伴随着“喀拉”一声,手铐断成了两截,他把铐子扔到地上,抓住莱纳德的上臂,用力把他拉起来:“有没有受伤?身上还有别的镣铐吗?”
“没有。”莱纳德嘟囔道,他朝前一倒,整个人靠在以利亚身上,虚弱得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了,以利亚这才发现莱纳德竟然已经瘦到了皮包骨头的地步,连三岁小孩都能一拳打倒他,或者甚至不用挥拳,只需要在他背后吱哇大叫一声。
在灵魂世界里,相由心生有着更加真实的含义,以利亚意识到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一旦破碎的灵魂得不到融合,莱纳德会死,这种事决不能发生。
“我们先出去。”以利亚扶着莱纳德,带他离开了地下室,但正准备走出公寓楼时,莱纳德却抓紧以利亚一个劲缩了回去,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一步,门外的光线映出他满脸惊恐神色:“外面有怪物,真的,我听得到。”
以利亚按住他,但也没强行走出去:“什么怪物?你听到什么了?”他竖起耳朵,可楼外仍旧是一片寂静,他连一丝异响都没听到。
莱纳德小声说:“不知道。”那对蓝色眸子紧缩着,像两颗冰珠似的在眼眶里颤动不休,他抓紧以利亚的前襟,又说:“我们绝对不能出去,外面太危险了。”
“那我们上楼。”以利亚无声地叹了口气,这里是莱纳德的灵魂世界,他才是规则制定者,尽管莱尼自己可能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但之所以会有怪物,是因为他认为它们在那儿。
可他究竟在怕什么呢?
以利亚想不出。
“好。”莱纳德点点头,跟吓坏了的小动物似的缩在以利亚怀里,以利亚一边上楼一边跟他说话:“你知道这是哪儿吗?莱尼,这里是故园鸟镇,你能认出这是什么地方吗?”
“橘子园小区。”莱纳德眨着眼睛,安静地回答,“马克警长以前住在这里。”
“马克警长?”
“马克·格兰特,故园鸟镇的警长。”前任警长,但以利亚没必要知道这一点。
“是他把你锁在这里的吗?”
“不是。”
“那是谁?”
“不知道。”莱纳德打了个冷战,“以利亚,你能把外套给我吗?好冷。”
以利亚扶他靠坐在台阶上,一言不发地脱下外套,裹在了莱纳德身上,他的目光扫过对方沾满污泥和血迹的破烂衬衫,忽然僵住了,“莱纳德?”
“嗯?”莱纳德抬起头,蓝眼睛里似乎有笑意一闪而过,如同冰凌在太阳底下的反光,明亮却没有温度,“怎么了?”
“你还喜欢《柴可夫斯基第六交响曲》吗?”以利亚用右手拇指摩擦了一下莱纳德的锁骨,那里,苍白的皮肤上印着一个黑色骷髅头——黑魔法的标记——以利亚很确定,事实上,他无数次确认过,莱纳德失忆后那个印记就不见了。
“哦?”莱纳德一把握住以利亚的手指,凑上去,森然一笑,“我还以为我表现得很完美呢,是什么地方露馅了?”他忽然伸舌头舔了一下以利亚的手背,那条舌头竟然生满倒刺,手背皮肤上立刻多出一道血痕,以利亚猛地缩手,却被对方用力拉住,攥紧,哑声说道:“我等了你很久了,以利亚,你都不知道我等了你有多久。”
以利亚的表情绷得好像铁板,那双灰眼睛仿佛忽然变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旋涡。
莱纳德抬手打了个响指,咧嘴笑了起来:“但一切都是值得的,不是吗?你终于来了。”
“喀啷”一声,以利亚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手腕上各多了一个镣铐,不是生锈的那种,而是闪闪发光的精钢铐子,细长的铁链“叮叮当当”地向后延伸,他回过头,昏暗肮脏的楼道不见了,滴水声也停止了,剥落的墙皮和霉斑变成了一尘不染的粉墙,花纹繁复的镂金顶灯,还有一台举着大喇叭的留声机,音乐声正从喇叭里缓缓流淌出来。
“是《柴可夫斯基第六交响曲》,喜欢吗?”莱纳德在他身后说道。
以利亚转过身,莱纳德眨眼间已不再是那副瘦骨嶙峋、快要病死的憔悴模样了,那双蓝得出奇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容光焕发,他还披着以利亚的外套,但里面的衬衫雪白,领口笔挺,金发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扎成一个短小的马尾。
“我说过,等我亲眼看着你融化在岩浆里的时候,要放这支曲子庆贺。”莱纳德露出矜持的微笑,“我不是那种喜欢搞戏剧化大场面的人,但你怎么看?岩浆?还是更传统一点?”他手腕一翻,掌心里多了一柄匕首,细长的刀锋被灯光映得闪闪发亮。
以利亚盯着那柄匕首,说:“我还是喜欢传统一点。”
“哈!”莱纳德短促地笑了一声,“你还是那样,不管发生什么都要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来,两只脚都踩在屎坑里了,表情还跟要去参加鸡尾酒舞会一样,说实话,要不是我太了解你,肯定要以为你一点都不害怕呢。”
“莱纳德,这不是你。”以利亚动了动手腕,手铐很结实,铁链的另一端固定在墙角,铁环埋在地下,仅凭蛮力绝不可能挣脱,他必须另想办法。
莱纳德闻言笑了起来:“这话你骗骗那个失忆的傻子也就算了,怎么还敢对我说?”
他用匕首挽了个漂亮的刀花,朝以利亚凑过去,“有这心思,不如想想自己喜欢的死法,剜心怎么样?老实说,我一直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有心。”
“我知道你并不想伤害我。”以利亚后退了一步。
“呃嗬,你那套虚情假意的东西我真的听了就反胃,趁早打住吧。”莱纳德挥挥手指,以利亚嘴上立刻多了一道铁口罩,把半张脸封得严严实实。
他嗤嗤笑了起来,“遗憾呐,我原本想好好听你惨叫的,说不定能跟交响曲合上拍子呢,但你这张嘴实在太啰嗦了,这么多年,你简直一点长进都没有。”
说着提起匕首,在以利亚胸口挑衅似的打着圈子,喃喃道:“心脏在哪个位置呢?”他的左手按上去,先是右侧,然后挪到左侧,展颜一笑:“是了,就是这儿,你心跳挺有力嘛,我们要不要先小试一下?”他右手轻送,匕首尖立刻刺入以利亚的胸口肌肉。
以利亚轻哼了一声,但却并没有后退,鲜血迅速染红的他的衬衣前襟。
他右手背在身后,手指紧紧攥住了链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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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二十一章: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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