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纳德最后保持了沉默,以利亚看上去松了口气,他嘟囔了几句,大意是他会在晚上看好莱纳德,保证梦游事件绝不会再发生。
谢了,兄弟,莱纳德无言地心想,但谎言并不能保护谁一辈子,有些事情只能靠自己。
关于这一点,莱纳德没错,两个人下一次讨论这个话题是在十七个月之后,而到那时,很多事情都已经彻底改变。
此时此刻,天刚蒙蒙亮,以利亚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莱纳德一个人坐在床上,大概是因为缺觉,后脑勺上有根筋突突直跳,跳得他心烦意乱、头痛不已。
但他不想睡觉,看在上帝的份上,莱纳德沮丧地想,他大概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再睡觉了。
莱纳德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饱经摧残的报纸,借着熹微的晨光细细打量,毫无疑问,“它来了”的字迹是他自己写的,而“别走”则属于另一个人,或是怪物。
不管他出了什么毛病,是脑子里的螺丝松了,还是被邪灵附体,这张报纸都很能说明问题。
第一,前几个晚上,有什么东西假冒成他——或者控制了他的身体,很难说哪种更让人毛骨悚然——并且成功骗过了以利亚。
第二,泰晤士河里有某种邪恶的东西盯上他了。
第三,那些墓碑是真实存在的。
吃完早饭,按照计划,两个人一起出门去找大卫·博伦特。
以利亚提了个小巧的手提箱,看起来不重,但他还是抱怨了几句双肩背包普及得太晚,而不管他们是在几世纪,背个牧羊人的牛皮口袋显然都太过头了。
两人在巴姆街下车,街道两边的建筑不算高,也不算密集,但天阴沉沉的没有阳光,路面上积水未干,跟东一堆西一堆的垃圾交相辉映,使他们的目的地看起来更加逼仄破败。
“我们的记者朋友住得地方不太气派啊。”
以利亚的说法算是相当保守,这条街跟他们住的奥尔巴尼街简直是两个世界,剥落的墙体和封死的窗户上覆盖着墨绿色的脏污。一群流浪猫占领了街角的垃圾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怪味,让人时刻都会产生捏紧鼻子的冲动。
莱纳德抬脚看了看自己的鞋底,很显然,伦敦缠绵的冬雨也洗不干净路面上的陈年污渍。
“就是这了。”以利亚找到了博伦特的门牌号,敲响大门。
莱纳德站在他身后,看到门牌号的旁边还挂着一块牌子,用花体字写着“冒险者之家”。
应门的是一位身材矮小、干瘦枯黄的女人,头上包着一块大概十多年前就已经洗掉色的方巾,她警惕地扫了眼门外的访客,问:“你们两位绅士来这里找谁?”
“日安,我亲爱的女士,请问大卫·博伦特先生在家吗?”以利亚亲切地问,表情温柔得简直能融化坚冰,但瘦小的房东太太却显然没有被打动,她干脆地丢下一句:“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就要把门关上。
以利亚连忙把门拉住,在对方大惊失色地喊起来之前,安抚地说道:“请别担心,女士,我们只是想留个口信罢了,说完立刻就走,我保证。”
“我说了,你们找的人不……”
以利亚打断她:“那可以麻烦你给查尔斯留个口信吗?就说我们晚上七点在老地方等他。”
“原来你们是查尔斯的朋友?怎么不早说?你们二位怎么称呼?”听到查尔斯这个名字,房东太太明显犹豫了,她的目光在以利亚和莱纳德之间来回打转,似乎在揣摩这两个人的身份地位,好给出合适的反应,以利亚又把一张纸条飞快地塞到她手里,说道:“把这个给他看,他就会明白了。”
等到房东太太那张山羊似的脸消失在门后,莱纳德立刻拽过以利亚问道:“谁是查尔斯?”
“当然是我们的记者朋友,还能有谁?”以利亚耸耸肩。
“大卫·博伦特是假名?”莱纳德撇撇嘴,怪不得那家伙没给他名片。
“记者起个笔名也很正常。”以利亚说,“但像他这么具有不怕死的冒险家精神的记者,我还是头一次见。”
“他的真名是查尔斯?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
“别扯淡!”
“我说真的,你没看见信箱上的名字吗?”
“你这个机灵鬼。”莱纳德嘀咕了几句表示不满,他迫不及待地跟以利亚走出这条街,拐上圣巴塞洛缪大道,问:“我们接下来去哪儿?老地方是哪儿?”
以利亚先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泰晤士河岸,我们等入夜后再去不迟,现在嘛,先找个地方喝酒?”
“喂,没跟你开玩笑。”莱纳德用胳膊肘捅了以利亚一下,“泰晤士河里不知道藏着什么怪物呢,咱们还连个像样的计划都没有,以利亚,再这么吊儿郎当的,咱们就只能在怪物肚子里制定行动方案了。”
“好吧,好吧。”以利亚退让道,“那我们去哪儿商量?”
最后两个人决定去咖啡馆。
两人选中了霍尔本街上有一家叫做“黑熊咖啡”的餐厅,服务员是个叫利奥的精力充沛的小伙子,殷勤地送来咖啡茶点,和一瓶味美思甜酒。
“先生们,如果容我推荐,今天的鸡和鸽子都是我见过最鲜嫩的,搭配上水嫩多汁的龙须菜是本店一绝。”利奥露出讨好的笑容,他认得以利亚,知道对方付小费时出手大方,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招呼两人。
以利亚低头看着菜单:“唔,鸽子看起来的确不错,还有什么推荐吗?”
利奥立刻回答:“听说后厨刚进了一批青鱼,不必说,每一条都活蹦乱跳,又肥又大。”
以利亚和莱纳德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河鲜还是算了吧。” 考虑到伦敦城区里不同寻常的水污染,贝壳和鱼子酱最好也别碰为妙。
“先生们,”利奥把右臂的餐巾放到左臂上,泰然自若地说道,“你们该不会是听了小报上的胡乱猜测,以为泰晤士河里的鱼都长了三个脑袋吧?”
“这是什么说法?展开讲讲。”
“要我说,那条河够臭的,虽然没有夏天那么惹人心烦,但也绝对没人会从河里钓鱼吃,至于本店的鱼,可都是一大早从普利茅斯直接运过来的,先生们,信我没错。”
以利亚向利奥保证他们对餐厅的食材质量和新鲜程度毫无怀疑,又追问:“但有人在泰晤士河里见过三个脑袋的鱼?”
利奥撅起嘴,像个合格的伦敦人那样,语气一本正经得让你听不出来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也许,听说最近有不少人淹死在河里,没准他们是被三个脑袋的鱼吃了,或者像童话故事里讲的那样,被河里住的塞壬勾了魂去。”
“塞壬?”
“你知道的,先生,那个用歌声迷惑水手的海妖。”
“那么美丽的女士大概不会住在漂着垃圾的河里吧。”以利亚的语气听起来也很认真,莱纳德忍不住“嗤”的笑了一声。
“也许吧。”利奥回答,他忽然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催促道,“先生们想好要点什么菜了吗?”
以利亚和莱纳德各自点了烤乳鸽和牛排,又特地嘱咐主菜不必着急上,让利奥别过来打扰。
这个时间餐厅里人不算多,露天阳台的白色柳条椅上坐着几个吃过早饭的绅士,喝酒闲谈消磨时间,看起来舒适悠闲。
但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感,仿佛有事情即将发生,却无法阻止,就像重力,或是暴风雨。
莱纳德拨弄着碟子里的司康,洛克伍德公寓的寡妇看到那样子肯定要大皱眉头,他问以利亚:“你什么时候开始调查泰晤士河的?”
以利亚挑眉:“让我想想……我们来的第二晚?”
“哼,我就知道。”莱纳德用刀叉把面前的司康分尸,然后挤了一坨果酱上去,搞得场面十分血腥,嘟囔道,“什么看画找人,什么安全屋,都是幌子,你就是冲河里的三头鱼来的。”
以利亚无奈:“我没有,保证。”
他喝了一大口酒,气势很有当酒鬼的潜质,“但河里有怪物,我能怎么办,找一群环保主义者上街游行,呼吁叫停所有排污工厂吗?”
“或者把泰晤士河的河神召唤出来,请他去汤屋洗个痛快澡。”莱纳德喃喃说道,他也开始喝酒,比起以利亚,他更像是急于灌醉自己,并且卓有成效。
过了一会儿,以利亚又说:“我原本打算找的那个人是个巫师,那幅画像你还记得吗?”
“英格兰的孟雅特巫师团给叛变的巫师做了画像集锦,好让同行能够及时认出坏家伙们模样,可惜,始终没人真的找到这个狡猾的混蛋。”
“有迹象表明,他可能在伦敦住过一段时间。有那家伙在,老实说,泰晤士河里什么东西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叛逃巫师?”莱纳德的记忆忽然一动,心脏仿佛在胸腔里做了个撑杆跳,差点就从嗓子眼里蹦出去,他定了定神,“泰晤士河里的东西跟黑魔法有关?”
“很有可能。”
莱纳德深呼吸,又深呼吸了一次:“以利亚,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叛逃巫师很可能已经发觉你是冲他来的,泰晤士河里的怪物只是为了分散你的注意力,或者干脆让你彻底消失。”
“我想过。”以利亚诚实地说,灰眼睛一眨不眨,“而且我的确这么希望来着。”
莱纳德叹气:“你可真是个疯子。”
“谢了,这也是我的希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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