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莱纳德发现自己戴上了园艺手套,身上披了一条像税收人的大围裙那样的园艺口袋,手里还拿着一把大剪刀,正跟洛克伍德太太一起,弯着腰,撅起屁股,在小花园里除草、修剪花枝。
“这才像点样子。”洛克伍德太太一边说,一边“咔嚓”一下拿大剪刀剪掉一根多余的树枝,然后歪过头欣赏自己的作品,点点头重复道,“这才像点样子。”
她身旁,莱纳德笨拙地举着剪刀,园艺对他而言还是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头脑一热就答应洛克伍德太太要帮她打理花园,事实上,他压根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
“除草和除虫是必须的,任何一个打理过花园的人都知道,尤其是早春,绝对不能有一天怠慢。”洛克伍德太太沉浸在她的工作中,手套上沾满了泥土,一缕卷发从额角滑下来,她头也不抬地对莱纳德说,“孩子,你在那儿傻站着干什么?”
“呃,”莱纳德呆呆地应道,脚下踩着潮湿柔软的落叶,簌簌作响,一定是被昨晚的风吹掉的,他紧张地看着洛克伍德太太,“我只是,我只是从来没干过这种活计。”
“凡事总有第一次。”洛克伍德严格地说,“现在,去把耙子拿来好吗?喏,就在那边的墙上立着。”
莱纳德再回到客厅时,累得简直像条狗一样,把园艺手套往地板上一丢,毫无形象地呈“大”字瘫在沙发上,苏珊娜给他端来茶水,他连味道都没尝出来就一口喝了个干净。
外面天光大亮,温暖的阳光从半圆形的窗户里照射进来,晒得人昏昏欲睡。
“早上舒展一下筋骨一整天都会舒服很多,”苏珊娜在沙发旁的小圈椅上坐下,手里做着针线活,“不过你一定累了。”
“还好,太久不运动了。”莱纳德舔了舔嘴唇,三杯茶下肚,他还是觉得口干舌燥,“外面的小花园都是洛克伍德太太一手打理的?”
苏珊娜抿嘴一笑:“她很厉害。”
莱纳德点点头,忽然心念一动,说道:“墙边的那丛玫瑰长得真好,你看到那些花了吗?真漂亮。”
“玫瑰?”苏珊娜看上去有些疑惑,眯起眼睛,似乎在思考那丛花,又垂下头继续缝一枚扣子,针尖一上一下地穿过布料,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很久才应和道:“很漂亮。”
“也很香,隔着整条街都能闻到。”莱纳德若有所思地说。
“很香。”苏珊娜说,疑惑仍然在她的眸子里闪烁。
“以利亚好些了吗?”莱纳德又不着痕迹地换了话题,同时好奇地打量着苏珊娜。那一点银光还在一上一下,第二枚扣子也漂漂亮亮地缝好了,苏珊娜这才点点头,给出肯定的回答:“以利亚好些了。”
莱纳德说:“你应该上楼看看他。”
“你说得对,”苏珊娜看起来不再疑惑了,语气坚定,“我应该上楼看看他。”她把针线活放回小篮子里,站起身,上楼去了,莱纳德目送她窈窕的背影在楼梯尽头拐进楼上的走廊,空气中只留下一串引人遐想的脚步声。
如果他跟上去,会看到什么?莱纳德谨慎地思考,走廊、病房、病人?还是穿着睡衣、留着小胡子、自称以利亚的男人?
他感到一阵清醒的恐惧,于是打了个寒颤。
莱纳德喝掉苏珊娜留给他的最后一杯茶,从沙发上站起来,他刚刚发现,话语原来也能够拥有动摇人心的力量,那么,他心想,语言是否同时也拥有改变事实的力量呢?
他回到了小花园。
那里跟他离开前几乎没什么变化,几乎,莱纳德一眼就锁定了例外,因为他本来就在找它——墙边的玫瑰丛,天啊,血红的玫瑰仿佛天国降临的仙子,完美无瑕地立在花枝上,那么茂盛、那么鲜艳欲滴,香得那么撩人心弦、引人目眩——然而,莱纳德百分之百肯定,它片刻之前还不在这里,或者说,直到他跟苏珊娜提起这棵树前,它都还不存在。
一只俄罗斯蓝猫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在莱纳德脚边转悠,围着他的裤腿磨蹭后背,发出轻柔甜腻的喵喵声。
莱纳德几乎没注意这个不请自来的小生物,他站在树下,用手指碰了碰一朵玫瑰花,花茎上的刺扎得人又痒又疼,这朵花是如此娇嫩、如此真实,莱纳德毫不怀疑,就算此刻把它用剪刀剪下来插到花瓶里,它都能欣欣向荣地开上好几天呢。
但是,假的就是假的。
莱纳德用手指撕下一片花瓣,用指腹搓了搓,红色顿时染上了他的手指,不是鲜花本有的汁液,而是红色的颜料,被人用刷子一点一点涂抹上去的。
就像那个童话,爱丽丝梦游仙境,害怕被皇后砍头的卫兵们小心翼翼地把白玫瑰漆成红色。
可那并不妨碍这些花闻起来依然那么香,空气中没有一丝油漆刺鼻的味道,莱纳德低头嗅了嗅手指,依然是沁人心脾的玫瑰花香,氤氲在空气中,哪怕隔着整条街都能闻到。
就像他刚才告诉苏珊娜的那样。
猫咪忽然大声叫唤起来,跟饿极了似的,两只前爪甚至搭上了莱纳德的裤腿,试图往上窜,莱纳德低下头,对上猫咪圆溜溜的眼睛,忍不住笑道:“你饿了?这花可不能吃哦。”说着一弹指,把手里揉碎的不成模样的花瓣远远地弹了出去。
猫咪继续沿着裤腿攀爬,看起来对玫瑰花并不感兴趣。
莱纳德附身一把抱起猫,“呦”了一声,挠了挠猫咪的下巴:“你还挺沉的嘛,你叫什么,嗯?小猫咪。”蓝猫在他怀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莱纳德短暂地忘记了玫瑰,抚摸着猫咪水貂似的柔软顺滑的毛皮,抱着它往屋里走去。
“啊,莱尼,你在这里。”小胡子忽然出现在敞开的房门口,他还穿着那身睡衣,伸了个懒腰,“姨奶奶带你做园艺了吧?修剪、除草、浇水、施肥,她爱死这一套了。”
“是的,她很厉害。”莱纳德附和了一声,蓝猫忽然挣扎着从他怀里蹿了出去,姿态矫健地落地,一溜烟跑开了。
小胡子好奇地看着他:“苏珊娜说你很关心我。”
“当然,”莱纳德平静地回视对方,他收拢胳膊,抱在胸前,“你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尽快康复。”他语气有些苦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使得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我希望你尽快去死。”
“多谢。”小胡子微笑起来,“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行。”莱纳德的胃里滑过一丝恐惧——对他刚刚察觉到的语言力量的恐惧,因为眼前的人似乎力大无穷——他思考着小胡子的话,心底忽然生出一种他才刚来到这里不久的错觉,洛克伍德太太邀他进门明明是半小时前的事,哪儿来的昨晚?不,错了、大错特错,理智终于慢半拍地跟上,莱纳德迟钝地想道,他早就到了,昨晚在客房休息,苏珊娜收拾好了床铺,他还喝了一杯温牛奶,一夜无梦。
小胡子的声音忽然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几乎就在他耳边,如同梦呓:“谁指使你来找我的?告诉我他的名字。”
莱纳德茫然地眨眨眼睛:“名字?”
“是哪个巫师团?”
“孟雅特巫师团。”莱纳德喃喃道,舌头仿佛被丢进了温水里,“你是孟雅特巫师团的叛逃巫师,我们为你而来。”
“我们?谁是我们?”
“……”莱纳德张大嘴巴,忽然间清醒过来,愣怔地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小胡子侧过身让莱纳德进门,在他身后问,“要一起吃早点吗?”
莱纳德头也没回:“哦?我以为伤寒传染。”
小胡子的脸色阴沉下来,哼笑道:“好吧,我要上楼了,苏珊娜会准备好早餐的,好好享用,她很有一手。”
“我会的。”莱纳德回答,向小胡子上楼的背影投去警惕的一瞥。
早餐是鲜牛奶和烤得很焦的小面包,莱纳德本来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忍不住吃了一些,夸奖道:“味道真好。”
“好吃就多吃点,你太瘦了。”洛克伍德太太说,她在扶手椅里矜持地喝着咖啡,在此之前只像小鸟一样吃了些撕碎的面包块,苏珊娜自称在厨房里吃过了,还贴心地递上了一碟果酱,对莱纳德眨了眨眼睛:“尝尝这个,我特地熬得很浓。”
莱纳德往面包上抹了一大块果酱,味道果然很香甜。
吃到一半,那只蓝猫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居然一下子跳到了沙发上,支棱着尾巴,围着莱纳德喵喵直叫,莱纳德空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它,它立刻得寸进尺,跳到莱纳德的膝盖上,喉咙里咕噜一阵,在那里舒舒服服地窝了下来。
“这只猫是你们养的?”莱纳德问洛克伍德太太,熟练地挠着猫咪的下巴,把猫咪挠得昏昏欲睡,“我以为蓝猫都不太黏人的。”
“什么猫?”洛克伍德太太抬起眼睛,瞅了眼悠然地舔着爪子的俄罗斯蓝猫,“哦”了一声,说道,“这只猫啊。”说完又垂下眼睛,继续啜饮手里的浓咖啡,仿佛已经回答完了莱纳德的问题。
倒是苏珊娜伸过手来,想摸摸猫的后背,结果蓝猫很不乐意地一扭腰,从莱纳德的膝盖上跳下来,摇摇摆摆地溜达到窗边,一个蹬跳,轻轻巧巧从窗户翻了出去。
苏珊娜吓了一跳,一手捂着胸口,吁气道:“这猫好大的脾气。”
“你们之前没见过?”莱纳德问。
苏珊娜摇摇头:“它从哪里钻进来的?怪干净的,看起来也不像流浪猫。”
“嗯哼,大概是从苦沙弥家里跑出来的吧。”莱纳德微笑,望着蓝猫跳出去的窗口,若有所思。
也许,他该跟着那只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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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十章:一只猫不请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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