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实在是没话讲,沉默了好半天,贝碧棠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叔叔阿姨,则立什么时候回来?”
她心中委屈,早知道这一趟就不来了,她还想着给徐则立一个惊喜呢。
徐则立先回城,回城后给她写信,说有多想她,问她什么时候能回上海两人团聚,再也不分开了?
信写得炙热,她还以为徐则立真的有多思念她呢!
许慧秋不语,徐正清片刻之后才说:“他学校有事要忙,晚上才回来。”
哪有什么要忙,徐则立不过是陪着未婚妻和她朋友一起逛街看电影。
现在才中午,她怕是要等好久。
贝碧棠立即起身说:“叔叔阿姨我先回去,麻烦你们告诉则立一声,让他给我打个电话,我家附近的电话号码他有。”
许慧秋脸色多云转晴,皮笑肉不笑地说:“再多坐一会呗,马上到午饭时间,我多做几个菜,贝同志留下来吃。”
贝碧棠一双清凌凌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许慧秋看,只看得许慧秋满脸不自在,咳了咳嗓子。
徐正清低头沉默不语,窗子外的阳光没照到他位置上。
贝碧棠说:“不了,叔叔阿姨,我姆妈等我回去呢。”
她有股说留下吃饭的冲动,看看徐则立的阿爸姆妈怎么应对,一想,又觉得没意思极了,干脆不折磨自己了。
徐正清和许慧秋坐着不动,连口头上的送别都没有。
贝碧棠快步走出了徐则立家,嘭的一声,背后的门关上了。她冲下台阶,刚走两步,眼睛不受控制地红了,几滴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
徐则立家的弄堂不再让她感到亲切,这里太狭窄了,一抬头,看不见天空,被悬挂的各色衣物遮挡住,棉布的、绸缎的、的确良的、背心、长裤、衬衫、黑的、蓝的、绿的……逼厌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贝碧棠神思不属地出了弄堂,站在十字交叉路口,突然不认识路了。
她吸了吸鼻子,忽然感到肚子有点饿了。她昨晚得了邮递员的通知,今天一大早起来去邮政局拖东西,几杯凉茶水下肚,就紧赶慢赶来了徐则立家。
贝碧棠往四周店铺一看,眼尖地看见对面有一家看起来不错的面馆,往招牌一看,“老弄堂面馆”五个大字刺痛了她的眼,她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徐则立常常念叨的那一口面嘛。
民以食为天,贝碧棠的满腹子委屈突然没了,她对那家面馆起了兴趣,她倒要看看有多好吃。
贝碧棠站在用黑色长方块写的菜单面前,老板一看就知道这是新顾客,他笑眯眯地抬起头来,准备用微笑服务让新顾客变成老顾客。
这一看,店堂都亮堂了。这年轻姑娘长得也太美了吧。老板不知道怎么地,忽然想到徐则立的前女友,不知道那位跟眼前这位比,谁比谁漂亮。
贝碧棠想好了自己要吃什么,说:“老板一碗什锦面,不加面。”
她正气着徐则立呢,不想吃他提的炸猪排。她情绪不好,也不想吃荤的,不好克化。什锦面其实就是素浇头,里面有胡萝卜、木耳和其他按季节来定的蔬菜。
贝碧棠挑了个靠门口的位置坐下来,又开口说道:“老板,我要一碗开水。”
老板正在炸猪排,忙着呢,没空。贝碧棠要的那碗开水由面馆小妹端上来。贝碧棠拿起筷子和调羹,将其在开水里使劲涮了好几遍,直至她要的面端上来。
面汤酱黄,面条一看煮得软硬适中,贝碧棠用筷子搅拌开来,低头吃了一口。
旁边几位穿着老头衫的爷叔正在聊着天。他们的话不可避免地直往贝碧棠耳朵里灌,灌得她头都开始疼了起来,心也开始痛了起来。
“徐家现在牛气了,短短时间,双喜临门。”
“我早就说过徐家那小子面相不一般。”
“你那点子功夫就吹吧。”
“我怎么吹了,我早就说过,徐则立那孩子是人中龙凤,你看去年高考,很多高中生,甚至大学生都没有考上。他连初中都没念完就考上了华东师范,在西北那么艰苦的地方都没有忘记持之以恒地学习。”
“你这话是什么时候说的?是在徐家小子出生时说的。人家孩子出生,街坊邻居谁不说吉祥话呀。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那我还说徐家小子会娶一个家境好,旺夫的好老婆呢,让他姆妈放宽心。”
“他都鲤鱼跃龙门了,还会找不到好对象?这不是人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你看这不,很快就要娶上干部家的女儿了嘛。人还优秀,是徐则立的同班同学。我们等着发喜帖去徐家喝喜酒吧。”
……
他们还说了什么,贝碧棠已经听不进去了,她手抖险些握不住手里的筷子。贝碧棠索性放下筷子,看向旁边的爷叔们,她动了动嘴唇开口想问。
你们说的徐家是一家三口,男主人叫徐正清,女主人叫许慧秋的徐家吗?
他们的儿子叫徐则立,是哪个徐,哪个则,哪个立?
徐则立要娶大学同学是真的吗?
这些话在贝碧棠口腔里翻涌,但她没说出口。
贝碧棠目光发直,身体僵硬地门外走,身后面馆小妹在喊她。
“这位女同志!你面都没吃几口,就不吃了?!真是的,浪费粮食。”
贝碧棠顾不上许多了,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徐则立的学校找他问个清清楚楚。坐上去华东师范的公交车,贝碧棠的脑子才清醒了些,能思考了。
公交车上的售票阿姨声若洪钟喊着:“华东师范到了!有没有人要下车!”
贝碧棠大声说:“我要下!”
从人群中挤着下了车,贝碧棠步行到华东师范校门口。她两条辫子随意地垂着,一条垂在肩膀上,一条垂在后背。
她的贝齿无知觉地咬着粉唇,留下轻微的痕迹,鲜艳欲滴。她的泪珠眶在眼睛里,摇摇欲坠,犹如星星在晃动。
贝碧棠等着红绿灯,往对面街道一看,注意到一个鹤立鸡群的年轻男人。
他衣着得体,作贵公子打扮,站在路边上,跟她一样正要过马路。
两人对视了,那个男人朝她微笑了一下。
贝碧棠下意识用手背抹了一下下巴,眨眨眼睛,将眼里的温度降下来,随后贝碧棠也朝对方微笑了一下无声地回应。
街道两旁种满了梧桐树,风一吹,沙沙作响,清风送爽。
红灯停了,绿灯亮了。
两人对视一眼后便心有灵犀同时地移开视线,相向而行,距离越来越近,但两人都没有再注意对方,擦肩而过。
顾望西难得空闲,替母亲走一趟华东师范。接连拜访了好几位教授,让其推荐几位靠谱有能力的女学生,重金聘请为妹妹的家庭教师。
几位教授为他推荐好几位,他一一认真考核过,学科知识、谈吐、性格、连衣着、牙齿都比较了一番,优中选优才放了心,谈妥了上课时间、地址、所授科目和课时费才从华东师范里出来。
站在街角等绿灯,他目光随意落向马路对面。
他的正前方站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姐,乌发雪肤,柳眉纤腰,唇粉鼻翘。
看起来跟他深爱的妹妹年纪一般大,眼睛微红,楚楚可怜。
想着他出门前妹妹也是这般盈着一泡泪,闹着不让他去学校找小老师来管教她,他不由地对对面的小姐露出一个浅笑来。
顾望西从纽约到香港、广州、再到上海,所到之处大多是繁华、灯红酒绿的大城市。城市越大,人口越多,经济越发达,美人越多。
顾望西所见美人如同过江之鲫。不说别的,他的母亲和妹妹就长得美极了。他自认为已对好颜色免疫,也不是好色之徒,无非是这位小姐身上的那条黄色橘子群,让他想起加州盛夏的阳光,他才看了一眼。
贝碧棠在华东师范的校门口像根木桩子一样,等到夕阳西下,才远远地望见徐则立和两个年轻姑娘的身影。
徐则立穿着的确良两个口袋的白衬衫,口袋上别着一只钢笔,黑裤子,黑色皮鞋,头发打着发胶。跟在西北那个穿着解放鞋、绿军装,额前留着刘海的徐则立不同了,看得出来徐则立在大学的日子,过得真是十分惬意,多姿多彩。
意气风发,天之骄子,仿佛前面的路尽是坦途。
徐则立低头笑着跟身边的女子说着什么,女子听了他的话也笑了起来。
贝碧棠能想象出徐则立的语气有多温柔,神情有多专注。
站在中间的女人,众星捧月,穿着一件罕见的蕾丝带边的红色连衣裙,身形高挑修长,五官娇美可人,头上还戴着一顶顶顶洋气的编织圆顶帽。
三个人说说笑笑着逐渐走近校门来。
晚霞一暗,天边的云也低了些,风带着水汽来了,快要下雨了。
贝碧棠想起自己出门没带伞,她没再看下去,转身离去。
眼见为实,没有上前逼问徐则立的必要了,闹得自己难堪。是自己看错了人,被这些年的感情蒙蔽了眼睛。
早该在徐则立信越写越短,知道她回城时间,既没有来接她,知道她家街道电话和地址也没有来找她时,她就应该知道两人的感情出了问题,徐则立变心了。
上海是大,不说她给徐则立留了电话和家庭地址,也不至于在两人是初中同班同学的情况,打探不到消息。无非是有心人和无心人的区别。
这些年贝碧棠从未怀疑过徐则立,徐则立长得像个白面小生似的,高个子,因为父母是老师的缘故,身上还有股文气。
贝碧棠刚到西北时,徐则立身边就有两三位姑娘,正在对他穷追不舍。追他的姑娘无论是个人条件和家庭条件都挺好的,但徐则立坚定地选择了她。
像有的男知青那样谈个本地对象,生活会容易许多,何况徐则立的家庭成分又不好。
即使她因为自己才十五岁多,年纪太小,不想答应,徐则立也不肯放弃,一直等着她答应做他的对象。
等了一年,她才应承了徐则立的追求,兵团的知青们都调侃说,徐则立这下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