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下，一座小楼，白泥绿窗，古朴安静。

这里是荷花塘街道办事处。

早晨九点整，一团阴影高速飞进大门，冲到打卡机面前，嘀——

花言兴奋得一跳。

卡点成功！今天又是lucky的一天！

保洁大姐从旁边经过，见状笑道：“天天卡点，卡得还真准。”

花言嘿嘿一笑，食指举到嘴唇前：“嘘！可别让领导听见了。”

大姐哈哈笑着离开。

花言跑到自己桌子前，脱掉花里胡哨的摇粒绒外套，露出班味十足的灰色针织衫，摘掉鲜红的毛线帽，用手指把一头天然卷全拢到脑后扎成丸子。

她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各种材料，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这普普通通忙到飞起的一天。

一个黑衣大姐风风火火走过来敲花言的桌子。

“材料打印好了吗？九点半要开会。”

花言一愣，“什么材料？什么会？没人跟我说啊。”

“怎么没跟你说？这几天不一直在说这个事？电诈防范动员会！”

“不是，这个会我知道，但是不归我管啊。您是不是把我跟小徐搞混了？电诈防范这一块一直都是她在跟。”

“小徐要带她妈去看病，上午请假。她说交代了你的。你是给忘了吗？怎么这么糊涂？现在赶紧去打！别耽误开会。”

黑衣大姐机关枪一样说完话，转身就走。

“小徐没跟我说啊！她没跟我说！”

花言大叫，但是黑衣大姐早已消失在玻璃门外。

问题不大，早有心理准备。

花言向来都知道，单位里普普通通的一天，除了忙到飞起，被同事甩锅也是重要的一部分。

打印机嗡嗡嗡卖力工作着。

这个单位的设备已经很多年没有更新过了，打印机速度十分不理想，嗡嗡嗡，一张，嗡嗡嗡，又一张。

花言站在一旁等着，心如止水。

一个头顶锃亮的小老头走过来，背着手，咳嗽一声。

“辖区内常住和流动人口清点都做好了吗？”

花言又愣一下。

“还没。不是月底之前交就可以吗？”

“书记说新年要有新气象，今年的工作要提高效率，你光是听了没上心吗？”

那不是每年每月都要说的车轱辘话吗？谁会真的上心？

花言礼貌微笑：“好的，我尽量加快速度。您看什么时候需要？”

“15号之前给我交上来吧。”

小老头挥着手走了。

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给我时间砍半！您看我是三头六臂吗？啊？

花言气得手下用力，又紧急卸力。

好险！打印好的文件差点就捏出皱纹来了。

和同事甩锅一样，领导朝令夕改也属于正常事件。

没关系，微笑面对就好。

十一点四十五。

想到马上可以出去吃午餐，花言一边打字，一边忍不住露出笑容。

还有最后十五分钟，花小言，加油！

“你怎么回事！竟然犯这种低级错误！”

一个瘦长条中年男怒气冲冲跑来，把一大叠材料甩在花言桌上。

花言匆忙去翻看被荧光笔圈出来的错误，连声分辨：“王主任，这一块不是我做的，我只管汇总，前期数据不是我采集的。”

一个女子悄然飘至身边，伸手抢过材料，迅速浏览。

她一袭深红羊毛连衣裙，妆容精致，黑长直闪闪发亮，和略显潦草的花言形成鲜明对比。

女子婉约一笑，“哎呀，这可真是低级错误。这种数字，就算是别人采集的，看一眼也知道不对了。”

她亲热揽住花言胳膊，“我们小花做事就是不牢靠，给领导添麻烦了。”

花言眼睛睁得圆溜溜：“这数据就是你采集的吧？最不牢靠的难道不是你吗？”

田梦用力掐了一把花言手臂，笑道：“王主任！我们马上改，今天下午保证改出来。其实是谁的错不重要，与其花时间争辩这个，不如赶紧改正，不耽误进度才是最重要的，王主任你说对不对？”

王主任锅底一样的脸色总算好了一点：“还是小田懂事。”

他转头看着花言，指指点点：“你啊，太不成熟了，要多跟你姐姐学习，知道吗？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总是跟她不对付。你们是姐妹，又同在一个单位，多大的缘分呐，要珍惜，知道吗？”

花言：……

事已至此，只能微笑。

普普通通的一天之内，要忍受的除了不靠谱的同事和上司，还有家人。

这日子过得，太刺激了。

中午十二点十三分，花言飞出办公楼，在路口和李思碰头，一起扎进香樟树下的黄焖鸡米饭小店。

两人点好餐，花言迫不及待开始吐槽。

李思两手捧着脸，丰满的胸部搁在桌子上，认真听着。

听完，她爽快下结论：“你姐姐段位比你高多了，你不是她的对手，早点向她投降吧。”

花言：……

“我谢谢你啊。”

李思眨眨眼，“要不跟你爸爸去告状呢。”

花言翻白眼，“你还好吧，人家两个才是亲父女。”

就在此时，店主阿姨肥圆的身体挤到桌子旁，两个厚厚的砂锅摆上桌。

花言揭开盖子，香气一下子扑进鼻子。

除了基础的鸡腿和香菇，她还追加了油豆腐、千张和大白菜，米饭也换成了她最喜欢的宽面条。

她瞬间两眼放光，刚才还垮着的脸一下子容光焕发。

李思看着她，忍不住失笑。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山珍海味呢。”

花言一脸认真：“好吃的东西不分高低贵贱！”

李思哈哈笑，也开始埋头大吃。

吃到一半，她突然想起来上午从同事那里听来的八卦。

“听说柳条巷子的改造计划又停了？”

花言包了一嘴的食物：“不是停了，是从来没有真正开始过。”

“欸——”李思发出长长的不满声音，“不是说要改成老城区新地标吗？还要引入网红咖啡店什么的。我一直都很期待呢！”

“我们书记出去参加过好多招商会了，但是根本找不到投资。可能大家都觉得我们这里的一切都太老旧，吸引不来年轻人吧。”

李思无言以答。

她用力戳戳自己的米饭，一脸不满：“我们这个街道真的很老气。哼，没救了！”

她看一眼好友，迁怒道：“你只要有饭吃就满足了吗？”

花言嘿嘿笑。

下午六点过八分。

一道人影安静靠近花言的桌子。

花言若有所感，从资料山材料海里抬起头来。

“你来接田梦下班？她去主任办公室了。你等一下，她马上出来了。”

来人笑笑，“怎么回事，现在见到我，连称呼都省了？”

花言的脸不自控变成苦瓜。

以前小，叫你表哥是很自然的事情，现在你成了我姐姐的男朋友，还想让我叫你表哥？不觉得很奇怪很肉麻吗？

她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陈书扫了一眼桌子，“加班？”

花言点头。

“你从小就这样，做事拖拖拉拉。不管干什么，总是走神，不愿意一鼓作气做完。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样不行。你看我，专心上班，按时下班，多好。你这样下去，都没时间谈朋友了。”

花言：……

我请问呢，我谈不谈朋友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呵呵笑，把手里的文件夹往前一送，“那你帮我做吧。这样我就有时间去谈朋友了。”

陈书哈哈笑：“你啊你，没有比你更会顺竿子爬的了。”

田梦翩然而至，一把搂住陈书的胳膊，笑容婉约：“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花言冷笑，“你眼睛没事吧。你看我像是开心的样子吗？”

田梦撤下笑容，“你吃炸药了？我这一下午辛辛苦苦帮你改数据，刚改好交上去，你就翻脸不认人？”

花言睁大眼：“你没事吧，到底是谁帮谁？”

陈书呵呵笑，“阿言又犯什么错啦？”

“还不就是平时那些。没关系啦，我已经帮她改好了。哎呀肚子好饿，我们赶紧去吃饭吧！”

田梦一边说话，一边挟着陈书迅速离开。

花言：……

祝你们饭里吃到头发，回家猛拉肚子！

夜晚八点二十三，花言吐出一口粗气，狠狠推开键盘。

起身，举手用力掰脖子，听到颈椎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

收拾好小包，从椅背上抓起摇粒绒外套，关掉办公室的大灯，关门离开。

裹紧外套，出办公楼大门，下台阶，朝着街角走几十米，从车棚里推出自己的爱车。

橙色的小电驴飞快行驶在老旧街道上。

嗷嗷冷死了！肚子也好饿，赶紧回家弄东西吃——

花言在脑子里检索了一番冰箱里的存货。

上个月买的冷冻巴沙鱼和虾仁还没吃完，妈妈给的腊肠腊肉也还有，洋葱应该还剩一个，白菜还有半拉……

理论上，这些东西弄一个单人晚餐够够的了，但经历了这样糟心又漫长的一天，花言突然觉得……

就吃这些？也太命苦了吧！

她当机立断，在路口改换方向，朝着自己最喜欢的牛肉火锅店前去。

小电驴轻快飞驰，心儿也仿佛要飞起来。

火锅～火锅～香喷喷的牛肉火锅～～～

嗯？刚才经过了什么？左眼余光好像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算了，管他是什么呢。

这一刻，没有什么能阻挡我奔赴牛肉火锅的脚步。

不对。

小电驴一个急停，毛毛靴子踩在马路牙子上。

原地掉头，逆行一小段距离。

花言再度停下，嘴巴张开，愣愣望着眼前这一幕。

她心想，糟糕，疑似牛马过劳死前出现唯美幻觉。

那是一棵巨大的香樟树，路灯在枝叶间亮着，恍惚的光线洒下来，落在树下一个男子身上。

男子姿态挺拔，一身纯黑长大衣，衣领上是雪白皮肤，五官纤薄，线条锋利。

他长大了，成人了，变了很多。

但是花言仍然一眼认出了他。

不知道过去多久，也许是一秒，也许是十分钟，男子转头，看向这边。

四目相接。

花言被对方的目光笼罩住，整个人无法动弹。

南方城市的冬天十分轻柔，夜间温度一直保持在零度以上。

男子的眉眼之间却仿佛有冰霜。

花言心如擂鼓，血液在全身奔流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