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2月16日,冬,湖南长沙。冷风透骨,刺得人面颊发麻。
我的奶奶林清婉寿终在她百岁生日的这一天。
于我们而言,是“喜丧”,本应举家返乡祭拜。但我的父母皆在海外,年事已高,无法再承受返乡之路的舟车劳顿,因而回国祭拜的事宜交到我头上。
我此行的目的有三:操持奶奶的后事,处理长沙老宅,
以及,寻找她临终前嘱托我的一个人——顾承安。
与故土阔别数十载,我年岁已四十有余,再次回到这间陪伴我整个童年和奶奶后半生的老宅,思绪百转千回。
当时我们举家计划移迁欧洲。好说歹说,奶奶不知怎地就是都不肯离开。她说她还在等一个人,可偏偏不愿意说出这个人的名字。
一等就是大半辈子。
临终前,她终于告诉我,这个人叫顾承安。
她让我一定要找到他,或者,找到他的后人,把那本笔记本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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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的院墙斑驳,早已失了昔日的青绿。青苔泛黄发灰,散发着潮湿的霉味。我捂住鼻子皱眉,细数整理遗物。
好在屋子里东西不多。老人家一生清贫勤俭,屋内陈设简单质朴,遗物寥寥。搬不走的旧家电和棉絮被褥扔掉便是,只有几口老箱子安静地躺在奶奶卧房,还有待拾掇。
我随手翻着箱子里的东西,拿起一本相册。几页未看,一张泛黄的照片滑落到地上。我俯身拾起,轻轻抖去上面的灰尘。
照片上,一男一女并肩而立,笑颜晏晏。
男人一身戎装,高大笔挺,军帽下的脸剑眉星目,目光炯炯,右额至眉头有一道明显的疤。身旁倚偎的女人卷发如瀑,长裙曳地,笑容恬静。
照片上的女人,的的确确是我的奶奶——年轻时的林清婉。
但照片上的男人,却不是我的爷爷。
翻到背面,写着这么一段话:
“等仗打完了,鬼子赶跑了,胜利的那一天,我一定回来接你走。等我,清婉。——顾承安,一九四一年八月廿九,上海。”
原来,他就是我奶奶生前一直苦苦寻找和等待的人,顾承安。
可奶奶今日已驾鹤西去,爷爷也早已过世。关于祖辈之事,我再也无法亲口问询。
我只得将照片重新夹回相册,继续拨弄着剩下的物件,却发现相册底下压着一个笔记本,封皮暗黄发旧,边角卷起,气味微酸。
我翻开扉页,墨迹已有些褪色,但字体端正整齐:
“一九一五年三月二十一,乙卯,上海。”
正是这本笔记本,记录了那段动荡年代里,一段关于我的奶奶林清婉的离合风云、浮世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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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五年三月二十一,乙卯,上海。
民国初年,军阀割据,烽火连天,民不聊生。
这一年,袁世凯为巩固权势,筹谋□□,北洋政府内讧不断,权谋斗争愈演愈烈。九省通衢的上海,租界里霓虹闪烁,洋行林立,纸醉金迷之下,棚户区却泥泞遍地,巷道湿冷,污水横流。
哀声遍野,生机渺茫。
乱世之中,自保尚且艰难,更遑论施以援手。
可林清婉偏偏救下顾承安。
这个曾是上海滩名噪一时的药材世家顾家的小公子,如今却衣衫褴褛、奄奄一息,倒在废墟火光之中。
都说顾家仁义济世,乐善好施,可因拒绝向某军阀供应军药,得罪了权贵,满门遭此浩劫。
大火连夜燃起,军阀流氓封锁了街巷,无人敢插手相救。
顾家宅院就这么被烧了三天三夜。
林清婉挤在围观人群中,远远看着残梁断柱缓缓坍塌。
南市小东门的这座中式宅邸,如今成为一片尸骸横陈的废墟,昔日辉煌的顾家沦为焦土。瓦砾之下,血迹未干,余烟袅袅。废墟四周,几个军阀士兵持枪守着,围观者挤成一圈,却无人敢靠近。
林清婉站在人群后,眼神越过肩头,瞥见一道微弱的身影——一个模样约九、十岁的少年,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被横梁压出的狭小空间内。唇瓣干裂微张,气若游丝,一只手不断拨弄着泥土。
头顶的梁木仍有余火,火苗摇曳,眼看便要崩塌。
“那儿还有活人!快,大家帮帮忙,快救人!”
林清婉焦急地拨开人群,正欲冲上前施救。还未跨出一步,却被一只手拽住胳膊。
“去不得,小姑娘。”
那人冲林清婉摇摇头:“那是顾家的命,咱们可别惹麻烦。”
顾家?
林清婉微微愣怔。那不就是今天表舅让自己送账本的地方?
“姑娘,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另一人凑近,压低声音道,“你有所不知,顾家这回是真惹了大人物,就北边那位,大总统,早就盯上了顾家的药材。派人上门好几次,要的全是能救命的大宗药材,说是要运去给军队用。
顾老爷子脾气硬,死活不肯松口,连个草药根都没给。昨天还把人轰了出来,说什么‘我顾忠廉宁死也不为虎作伥!’。这不,得罪了人,昨晚就被人放火满门抄了。”
“那也不能伤及家眷,更何况还是个孩子!”林清婉怒声道。
“话是这么说,可谁敢插手?这年头,活着都难,和那位作对是要掉脑袋的!”
“唉,”另一人叹道,“要我说,这顾老爷子就是不识时务,袁老板要什么,给他便是,管他干什么用。这下好了,整个家都没了!只可惜了那位年幼的顾公子,据说昨日刚从日本回来,今天就没了性命……”
“行了,少说两句!”有人低声反驳,“顾家对我们有恩,这几年日子不好过,还不是顾家免费为街坊邻里送药救命,你们这么说,还有良心吗!”
众人一阵沉默。
林清婉听得一头雾水。
一个月前,她才从长沙老家来到上海滩投奔开药铺的表舅。
长沙的日子虽不算富裕,却也乐得平静。母亲和姐姐留守在家,靠父亲留下的一点薄田和抚恤金过活。
母亲总说:“清婉,如今这世道乱得很,今天一个样,明天一个样。家里靠我和你姐姐还撑得住,可长沙毕竟地方小,路子窄。你表舅许文德,在上海开了间药铺,算是个有本事的,你去他那儿学点手艺,将来自己也好谋个出路。”
于是,她揣着母亲东拼西凑的路费,踏上了南下的船。
初来乍到,她不懂上海滩的风波变幻,不懂军阀之间的争权夺利,也不懂在这租界之地,苟存已是侥幸。
她只知道,还有人活着,就必须救命!
林清婉用力甩开拽住她的手,大喊道:“我才不管什么大人物小人物,那位小公子还没死!你们都不救,我救!”
几个把手的官兵见有人硬闯,厉声喝止,抬手欲拦,却不料林清婉身形瘦小敏捷,几下便穿过人群,直冲废墟深处,奔向男孩。
一名官兵见状,立刻抬枪瞄准。就在这一瞬,一根横梁轰然坠落,砸起漫天尘土,烈火翻腾而起,浓烟呛得众人咳嗽不止。
再看时,林清婉的身影早已隐没在火海深处。火势愈烧愈烈,几个官兵面面相觑,只得作罢。
顾家前院已被一夜大火烧得残破败退,浓烟滚滚直冲天灵,熏得眼前模糊一片。
林清婉咳嗽不止,用袖口死死捂住口鼻,小心避开坠落的横梁,脚下踉跄,耳边只剩下木料燃烧的噼啪声。她凭着模糊的记忆和直觉,摸索着往男孩被掩埋的后院走去。
“小公子!咳咳——小公子!你在哪儿啊!咳——”
林清婉一边咳嗽,一遍声嘶力竭地喊着。突然,脚下一顿,似乎踢到了什么,心下一紧,立刻蹲下摸索,手指触及一片滑腻、冰凉——是个孩子的手!
“喂,小公子,醒醒!听得见吗?醒醒!”
林清婉急切地拍打男孩的脸颊,见他双眼紧闭,眉头微皱,有了些许反应,顿时松了口气,弯腰将他背上肩头。
四周火光急促跳动,浓烟滚滚,几乎遮蔽了所有视线。林清婉凭着在家乡山间摸爬滚打练出的方向感,努力寻找出口。然而,顾家后院广如迷宫,她跌跌撞撞,几度碰壁,始终是找不到一处出口。
火势愈发失控,浓烟呛得她几乎窒息。正当焦急无助时,背上的男孩忽然微微动了动,手指轻轻抓住她的肩膀,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指向林清婉右肩方向。
她顿时意会,咬牙奔去,用肩膀奋力一撞——是一扇侧门!
冷风从五脏六腑猛然灌入,浓烟瞬间被卷散。
她背着男孩跌出门外,双双跌倒在水泥地上。
总算逃出来了!
硬地板撞得林清婉全身生疼、呲牙咧嘴。她忍着不适,小心地将男孩仰面平躺在地,轻轻按上他的脉搏。
脉搏微弱,又凑近鼻息,尚存一口气。
——没死就好,谢天谢地。
林清婉长舒一口气,瘫坐下来,穿着粗气。手背和脸颊倏尔感受到几滴清凉,抬头望去,天空竟下起小雨来。
四下无人,顾家这道侧门外连通一条蜿蜒狭窄的小巷,巷道尽头通往一片破旧的平房区,周围连个蔽体的屋檐都没有。
——看来只能把他带回去铺子里去了,否则非得死这儿。
林婉清想着,费力将男孩重新背上肩头。好在她自小在老家干惯了粗活,又带过弟妹,身形虽然娇小,力气却不小,背起一个八岁的孩童并不算难。
“小公子,你家是回不去了,今晚就委屈你一下,去我那儿过夜吧。”
背上的男孩依旧双眼紧闭,身上原本华丽的衣服已被烧得残破不堪,面庞被浓烟熏得乌黑,眼睫覆着一层灰烬,轻轻颤动着,不知是醒还是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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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文德的“济安堂”坐落在上海老城厢的方浜中路主街上。
街道不宽,青石板铺路,两旁低矮的店铺挨挨挤挤,人流如织。从西街口向东走约百余步,经过一个拐角,穿过一条窄巷,一家米铺和一家茶馆之间,便能见到济安堂门口一对红纸黑字的春联:
——行医济世心无愧,施药扶危德有邻。
铺头不大,门面低调,但门匾上的“济安堂”三字,却用上好的黑漆描金。是许文德特意找的上海本地一位名士题写。
一进门,一股草药的清香扑面而来。掌柜许文德身着一袭藏青色的棉布长衫,衣摆已有些发白,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铜边眼镜,一手执笔在账薄上记录,一手轻轻拨弄算盘,正站在柜台前清算这几日药材的进出。
“昨日这当归和川芎用得多,回头让清婉去顾家再采一些货回来……”许文德低声念叨。
妻子董秀梅一件浅灰色对襟上衣,下摆掖进棉布长裙,外罩着一条画布围裙,正麻利地择着草药,将干净的金银花和甘草小心铺在竹簸箕里晾晒。
手上不停,余光却不时瞥向墙上的挂钟,脸上浮现一丝隐隐的担忧。
“清婉这孩子早上去顾家送账本,怎么去了这么久,顾家离这里不过三四里,按理说这会儿也该回来了。你说……不会遇上什么事儿了吧?”
许文德闻言,从眼镜后抬眼瞥了瞥时钟,淡笑一声:“瞎想什么,这丫头刚到上海,许是路上瞧个热闹忘了时辰。一会儿就回来了,别想太多。”
“可我这右眼皮总是跳啊……”
“表舅!表舅妈!帮帮忙!我快撑不住了!”
话音未落,门口忽然窜出一个焦黑的人影,气喘吁吁地喊道。
董秀梅闻声一惊,急忙上前查看:“清婉?你这……这是掉进煤坑里了?这个孩子是?”
许文德见状,立刻放下手中的算盘,快步迎上前,接过林清婉背上的孩子,扶到角落一张长凳上,附身探了探脉搏,又贴近男孩鼻息。
林清婉踉跄着扶住桌沿,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碗,仰头猛灌几口水,身声音哑得像破风箱:“我拼了命救出来的……咳咳——说来话长,表舅,你快看看,这小公子还有的救吗?”
“呼吸虚弱,脉象紊乱,怕是伤了肺气。”许文德低声道,伸手轻轻拨开眼皮,见瞳孔微缩,神色呆滞,又探了探额头,触手滚烫,“清婉,快去烧一盆温水,再抓些薄荷、桑叶……还有百合来!动作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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