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前,钱兴被他推出去顶罪的时候,我私下去找他争论。钱兴做的坏事多了,但是那件事,真的和他没关系。为什么最后却是他背责?
因为钱兴没身份没背景,死了没啥。
当然他原话不是这么说的,说得挺冠冕堂皇挺漂亮,但我听到最后,就是这个意思。我拳头硬了。
魏弃之见我这样,于是问我,我就这么盼着他倒台吗?他提醒我别忘了天下都道我是他死忠,他若是倒台,其他人凭着家族关系兴许能逃过死劫,我却指定因为他的关系被清算干净。
我说叫你稍微公正一点又不是会叫你倒台。你现在是大将军了,都和尚书宰辅平起平坐,为了做公平正义的事让自己的利益受些损害,难道就能害你倒台不成?
他冷笑一声,例数他麾下那些重要人物们,对我说——我以为他们都是什么好东西吗?他们肯顺服他,或是因为畏惧他的手段,或是因为觉得跟着他有利可图,总之不是为了忠心的缘故,因此——只要他露出一点颓势,输了一次对局,这帮见风使舵的杂种就会生出背离之心。
他这样说,是把我说服了,可平不了我心中的怒气。我骂他说:你把耿直不阿的人都杀了,现在怨你收买到的都是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你怨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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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弃之怨我。要是我没把葛媛放跑,葛媛一直在他手里要杀要剐凭他心意,就没现在这样的麻烦了。他不说我也不知道,他就是怨我。
我不知道麻烦多大。一开始我想,葛小娘,再厉害,她也是个小娘子,告诉我窦汀不是她的头领,她是窦汀的头领,是不是太夸张了……但是后来看他忙碌的样子,以及偶尔过来时阴恻恻看着我的眼神,就觉得,我可能真的放跑了吕尚再世孙子重生吧……
但是要说魏弃之会因为这个事倒台,我还是很难相信的。其实后来想想,自古以来,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大多数篡成了坐上这个位子了,没过多久也完蛋了。他魏弃之凭什么能成为那非常非常非常少数的长治久安坐稳大位的人啊?
……好吧。
因为我觉得如果他最后输了,显得这么多年来大昭那些败在他手下的大人物们都成了傻逼。魏弃之一个人,胜了那些人,而胜了那么多人的他,败在葛小娘的手下,葛小娘甚至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大贵族,她是辰国失宠失势的葛皇后的远亲,我们破辰都时,她只是个我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小小女史,魏弃之拷问她也只是为了应阁的传说,没有把她的什么才干放在眼里。那场仗里大放异彩的是窦汀……
可是吧,从魏弃之越来越难相处的这个劲来看,葛媛,好像,真的,挺有两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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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去惹魏弃之,真的不是因为我怂了。而是他这个样子,我觉得很可怜。虽然要别人看,他再焦头烂额他还是皇帝,他想怎么折腾人就能怎么折腾人,我没有资格去可怜他。
我以前也是这样,不知好歹竟然可怜到自己长官头上去了。他也是,没变,都当皇帝了,还是能叫我这么可怜他。
他都当皇帝了,说一不二,大权独揽,为非作歹,丧尽天良,害惨了那么多人,他竟然还这么可怜。他觉得他一落难,原本的下属就会立刻抛弃他,所有人都会立刻向他落井下石,没有人会忠于他。而且事实确实会是这样。
我原来觉得我忠于他,讨厌他总是猜忌我,后来发觉,他的猜忌原来是对的。
我就是,情薄义少,忠孝全无。我就是,连他我也能不放在心上。
我就是……一有机会,我就会走。
*
有一天,魏弃之【】抱着我问我:“你知道什么是死节吗?”
我以为他又事后算账问起桃林和我说“知心话”的事了……正琢磨怎么回才避他的恼火的那些点才好,就听他开始解释起来:“守城失败,不逃不降,以死殉节。”
他该不会,不是翻旧账,是自然而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吧……这想法可不吉利啊!
“你原来和我说,这样很蠢。”我说。
他轻笑一声,继续说:“我有没有和你讲过,他们自杀殉城前,往往要把妻儿先杀了。”
……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吗?我转过头去看他,他直直盯着我看,目光灼灼。在我有什么动作前,他先收紧了手臂,把我抱得更紧,无论如何都脱不开身。
“我第一次听见这种事的时候,就觉得,他们才不是为了什么不想妻儿受辱,才要先把他们杀了。”魏弃之对我说,“是不愿放手。不想自己死后,自己的妻子成了别人的妻子,自己的孩子成了别人的孩子。想要占有,死了也要占有。”
当然,我从来都没觉得魏弃之一定不会杀我。我以前就觉得他会为权杀我,为利杀我,为名杀我。为了他自己获得随便什么好处,避免随便什么坏处,他就能对我下得去杀手。但是我也真没想到,现在这种时候,我已经碍不到他了,【】现在还光着被他抱着,我还能感觉到,他会杀我。
为了他心底的一种……恐惧。
我想起了桑瑕公主。她曾经对我说,他会为此死去。错了吧。他只会叫别人为此去死。
“你快睡吧。”我说,“你最近太累了。”
“你是不是觉得,要是我真的失势,也就命令不动别人,你就有机会了?”他问。
这不是一个问题,问题是想要个回答,他不想要我回答。他对我笑,对我宣布:“我向你保证,我肯定会趁我一个人都命令不动前,先把你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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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媛叛军打到哪,打得如何,我是很关心的,因为狗杂种把话明明白白放在这儿了,他觉得自己地位不保的话,就要先把我弄死。他自己死不死呢?嘿那可就另说了。
所以,事关自己生死,我是想不关心,但实在放不下这颗心。可就算放不下这颗心吧,我能关心的东西实在有限。我不出仕,我在外面也没亲眷,身边的宫人要么特油滑什么事都不主动说,要么特怕事不敢和我对话。段鸣玉,自顾不暇没工夫和我闲聊天;魏弃之,唉不说了。好多大事吧,我往往是隔了好久才能听到消息。一个州失守了,我是在它又被重新夺回来时听说的。梁季熊战死,我在他死后第二年才听到,正惊讶呢,魏弃之漫不经心顺嘴告诉我,何纪安和柳承瑞也死了,怎么死的?一个被葛媛杀了,一个投降了葛媛,没多久对上文世学,被文世学杀了。
我再想多问,他就不耐烦了。
我到底也没弄清,葛媛是从哪条路打到伊阙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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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京这个消息灵通的地方,我大概是唯一消息不灵通的人。皇帝出发的那天早上,我才知道:他要亲自出征去对葛媛。
“为什么要提早知会你?”他检查他的佩剑和甲衣,并不看我一眼,“让你惦记上,寻思怎么趁晚上偷摸出来,拿到武器刺杀我?”
“你要是觉得我会刺杀,别把这些摆到这儿啊?”
“不,我没工夫特意去别的地方披挂。”说着,还得寸进尺上了,“你过来——闲着也是闲着,帮我穿戴上吧。”
这又不觉得我会趁机刺杀了?!
我走过去。我当他副官时,这样的事干过不知道多少次。我帮他穿,他帮我穿。比我们自己穿自己的更快。
我想起他昨夜摸进来床帐,我本来已经睡了,被他近身,又醒了。他也没有□□,就抱着我,我很快就又睡了。这确实符合他出战前的习惯——他自己也好,要求我们也是,要养精蓄锐,禁欲的。
“为什么要亲自出征?”我问。
“葛媛破釜沉舟,孤军深入,想一口气直取中京,”他说,“学我们当初攻辰都呢。气势虽足,根基不稳。我主动出击,胜算更大。”
“孤军深入,去截她粮草,守城耗她,不是必胜无败吗?”
我说完,意识到,魏弃之当然不会放着稳妥的办法不用,用冒进的。
“我派去截断她后路的那支军队,被她下属姬韶用些装神弄鬼的手段耍了,不战而败,直接投降。”魏弃之说。
“□□派的是谁啊这么傻逼丢咱的人!”
他大笑起来,拍拍我的肩膀。他嘴唇动动,好像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都穿好了,他拿起剑,出剑,收剑。他要走了。
我真是生平头一次——他要带他们出征,不带我。
我觉得很怪……很焦躁。
“你总是说我冒进,”我说,“你这样,未免太冒进了吧。你现在是皇帝,如果你失利——”
“嗯,是。”他说,“可你不懂现在的情况,这就是现在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我确实不懂。我最懂的只有打仗。
“让我陪你去吧。”我在他转身前脱口而出,“你知道,在战场上,我会——”
他打断我的话,对我说:“阿信,我不会。”
我僵在那里望着他。难受,失望。同时心里又有个声音在说,看看,我又傻逼了是不是?都什么地步了我居然还主动请他给我个机会让我为他卖命——还给拒绝了!可笑,可恨。他可恨!
我正怒从心头起,又听他说:“带上你会让我不敢赢。”
啊?这人说什么疯话呢!
“赢了,你立了大功,”他继续说,“有了威望,有了权力,我就又会失去你了。”
我目瞪口呆。他这番话,不符合我对他一直以来的印象。他不一向是,什么都要利用,都能利用,只要对他自己有好处吗?
而且这也太幼稚了。
“现在是你赌气的时候吗?”
他没有回答我。他抬起手,甲片叮叮当当。他按上我的后枕。
他吻我。
“阿信,在这里等我回来。”他说。
“等你什么?等你万一输了先派人回来杀我?”我怒道。
“对,等我派人回来杀你。”他居然就这样应道,“我赢了,我们活着再见。我输了,我们黄泉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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