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雪夜

“胡闹!”

元氏当先斥责,抬脚之处,仆从自发散开,让出一条道。

来时路上,她已将事情知晓个七八,眼下一进院子,便率先一脚踢在碧叶身上,“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胆敢诬陷阻拦大姑娘,孙进,给我拿下!”

孙管事当即抽刀上前。

直到刀架到脖子上,碧叶才颓唐一放手,跌坐在地上,放声悲哭。

如泣如诉,惨绝人寰。

简直如丧考妣。

看得崔黛归眼睛都直了。

这丫头,有勇有谋,孔武有力,关键是还放得下脸面去耍泼赖皮。

人才。

有元氏发话,莫说是碧叶,就是搀扶着崔黛归的金枝,也被健仆拿下,同碧叶捆作一团。

眼见碧叶还在哭个没完,元嬷嬷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迅速给她嘴堵上。

“祖宗在上,今日竟有家仆蔑主,以下犯上,意图挑拨离间,犯那祸起萧墙之事,宗族礼法难容!”

元氏环顾四周,目光定格在西子捧心的崔黛归身上,“来人,将这两个贱婢当场杖毙!”

“且慢!”崔黛归勉强站起身,“未请家规,未禀家主,夫人这是要公然对我身边之人设私刑?!”

元氏目光锐利看她一眼,扭头对孙管事斥道:“还不快动手。”

孙管事当即领着人上前,金枝碧叶抵抗不过,转眼间已被按在长凳上。

身材健硕的男仆手持板子走过来,碧叶面色一灰,此时才害怕起来。

她不住地望向崔黛归,却见崔黛归抬手在袖中掏摸着什么。

板子高高抬起,她看到崔黛归手一顿似乎终于掏到了......竟是一块帕子!

然后崔黛归执着帕子迎风一咳,咳得碧叶彻底死心。

她竟对自己的性命视若无睹!

碧叶心中一悲。

她死死抓住长凳剧烈挣扎起来。

可情形陡变。

一声中气十足的“住手”传来,男仆手一抖,板子挨着人面斜划过去,打在地上砰的一声。

元氏循声看过去,不禁瞳孔一缩。

崔黛归竟不知从何摸出一柄匕首,正对准了自己脖颈。

这是要做什么?!

元氏一惊,厉声呵斥:“崔黛归,元月未过,你是要叫我崔府成全上京的笑柄不成?!”

崔黛归环视一圈,终于看见一抹方才便消失的身影从厢房出来,正往人群边上绕去。

她唇角一弯,朗声道:“一切要看夫人的意思。”

脚下却是缓缓向后退。

阖府的仆从都看着,元氏听闻此话,心中一狠,只道:“澄心院的婆子呢!还不快去夺了她的刀!”

“平时顽劣就罢了!如今不过为着区区两个贱婢,竟要拿刀吓唬到嫡母头上来了?莫叫人笑话!”

人群中的陈嬷嬷面皮一紧。

她正是二姑娘从边关回府时,被夫人调去澄心院服侍的。

夫人这话......

大宅院里但凡混出点名堂的,此时听到这话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陈嬷嬷也不例外。

她脚底偷摸着往后退,期待没人注意到自己。

这是自己去当那个替死鬼,激二姑娘去死啊。

悄无声息终于退至外围,她正预备着脚底抹油溜出去,猫起腰刚要转身,不料陡然撞上一人。

抬头一看,竟是大姑娘。

当即吓得一哆嗦。

可下一瞬,大姑娘脖子上忽然横上一柄匕首。

那匕首有些眼熟——可不正是方才二姑娘那把?

正想着,就见面色煞白的大姑娘身后突然冒出一个头。

二姑娘对着她狡黠一笑,而后换上一副虚弱至极的模样,转头对着满院子的人轻声一叹:“谁说我要自戕了?”

两尊大佛当面,陈嬷嬷心中一紧,索性脚下一绊,朝人群里重重一摔。

顿时惹得人仰马翻。

崔黛归拿着匕首又近几分,贴在崔御鸾耳边小声说道:“刀剑不长眼,阿姐可要小心些。”

崔御鸾呼吸一滞,“你若识相就快放了我,今夜之事必给你一个交代。否则——”

她眼神一狠,“我必与你不死不休。”

“阿姐这是要急着去做什么?”

崔黛归当然知道她心中焦急之事,可她闹这一场不就是为了拦住她,亲手斩断她的二皇子妃高位么?

她目光一一掠过院中的仆从,最后落在元氏身上,凄声泣道:“夫人不为我请医便罢了,却还想叫阿姐溜走,逃脱这亲手毒害妹妹的罪名?”

“你这孩子,莫要血口喷人。今日不过是罚你抄几页书,又哪里扯上了性命?平日里便是吃喝用度都从不曾短过你的!做母亲的苦心管教,你不领情也便罢了,如今却要当着阖府的面挟持亲姐?你又是想做什么?!”

元氏咬牙切齿,她一边焦急着崔御鸾的大事,一边又唯恐打鼠伤玉瓶,不敢叫人上前,心内焦灼如同热锅蚂蚁。

偏那野丫头不知犯了什么倔,她只好挤出个笑脸,软言劝道:“都是一家子骨肉至亲,你别冲动,快放了你阿姐,今日之事母亲一定查个清楚,不叫你受委屈。”

“我若放开叫阿姐走了,岂不是连累阿姐坐实毒害庶妹畏罪潜逃的罪名?”崔黛归嘴角一弯,皮笑肉不笑,“不放。”

元氏一噎,崔御鸾却敏锐察觉出什么,问道:“妹妹这是要故意拦我?”

“我拦你做什么?”

崔黛归秀眉一蹙,故作不解,“父亲未回府之前,我谁的话也不信。”

她叹了一声,扬声道:“诸位都是府中旧人,我一个弱女子无甚依靠......咳、咳咳......实在害怕今日一放手,就会不明不白死在这里!烦劳诸位同我一起等着父亲回府吧!”

*

城外,通往崇南寺的岔路上,张乐容已在马车上等了一个时辰。

夜间风雪已停,马车外一片静谧,唯有马儿时不时喷出的响鼻声。

张乐容放下帘子,摸了摸被冷风吹乱的额发,懊恼自己又被崔黛归骗了。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

张乐容赶紧掀帘看去,暗夜之中,依稀可见有一辆马车正疾速驶来。

她心中一喜,提起裙子便准备下车——

这三更半夜的,车驾出了些毛病,正是要好心人捎一程。

可刚跳下车,她却眉头一蹙。

对面传来的马蹄声未免太大了些。

还不待多想,耳边一声尖锐啸响,脚前一寸之地蓦地钉上一簇箭矢。

她瞳孔一缩,电光火石间便被车夫一把推回了车厢。

“前方何人!”

二皇子的侍卫厉声喊道。

有人追杀二殿下!

张乐容猛地反应过来,来不及多想便大声道:“我乃沛国公嫡女张乐容,请二殿下移驾回城!”

灯笼映照下,沛国公府的车徽十分显眼。

侍卫当即回头对着车内一点头,“请殿下移步!”

两车交接之时,车门被猛地拉开,李瑾满面肃容,语气沉重:“尔等忠义,瑾铭记在心!”

说完,他一撩衣袍,猛地跃至张府马车上。

张乐容立即吩咐车夫调转方向,趁着夜色朝着另一条岔路狂奔。

而二皇子的车驾则沿着官道继续向城门方向奔去。

马车之上,张乐容看着衣衫凌乱的李瑾,心中暗暗后怕。

得亏自己听崔黛归的话赶来了。

而城门前十里的长亭里,顾晏一袭黑衣坐于马上,远远看着一辆破败不堪的车驾驶来,面色一凛。

他抬手一挥,童叁会意,立刻带着人马提刀冲向马车。

在顾晏射箭掩护下,童叁迅速斩断马车旁的两名黑衣杀手,一个飞身跳到车辕之上。

车帘一掀开,里面竟是空的!

驾车的侍卫只剩最后一口气,童叁来不及问话,那人便脖子一歪,咽气了。

他只来得及朝亭子的方向打了个手势,便同紧随而至的杀手们混战一团。

顾晏目光一顿,心下立刻便有了决断。

这是有人助李瑾金蝉脱壳了。

他心中快速计算着,按李瑾车驾被追上的时机而言,能改道而行最快的岔路......

通过沛国公庄园的那条小道!

他当机立断朝着童叁身边射过两箭,引起一队杀手注意之后,便飞身上马,引着一队杀手直奔沛国公庄园而去。

此时张府马车中的李瑾终于能缓上一口气了。

他看着张乐容,目光不禁有些动容。

“此番多谢张小姐出手相救。”他说着,语气迟疑起来,“如此深夜......”

张乐容明白,当即便道:“殿下不必言谢,晌午过后雪停,我本欲往庄子上去,寻祖母从前抄的经书,送往崇南寺供奉,这才得幸遇到殿下。”

李瑾点头赞道:“贵府老夫人寿诞在即,张小姐一片孝心,天地可嘉......”

话未说完,一支箭矢穿透车厢,箭头停在门板之上。

车夫大喊一声:“有刺客!”

李瑾当即一掀车帘,看了眼道旁人高的枯草,预备跳车而去。

岂料身子被人从后猛地一拉,张乐容提出一驾弓弩,站在他身前。

“殿下坐稳了!”

她将弓弩架在车辕之上,车夫朝马猛甩一鞭,便腾出手来娴熟地帮着拉开弓弩。

那弓弩不知做过什么手脚,一箭五发,准头又好,立时便射倒了三个欲靠近的黑衣人。

顾晏从旁过来时,故意选了个刁钻的角度,且他本就善骑射,看到车上动静的一瞬间,就往一个杀手身后跳去。

可顶在身前的杀手中箭歪倒的刹那,顾晏眼前却陡然又飞来一箭,与此同时,左右侧竟各有一箭迅疾射来。

竟丝毫没有喘息的机会!

三箭齐来,电光火石之间,顾晏身形一闪,强行跃起,在左前方黑衣人肩上一点,借力跃至车上。

左腿猛然一痛。

顾不得伤势,他从张乐容手中夺过弓弩,同时迅速道:“我乃中书舍人顾晏,得信前来襄助殿下!”

被顾晏引来的杀手本就不过数人,又在城门附近经过一番恶战,如今在顾晏猛烈的箭势之下,片刻便没了声息。

危势暂缓,李瑾也不敢掉以轻心,吩咐车夫驾车速往沛国公府庄园。

车前顾晏放下手来,回头看一眼这位沛国公府的姑娘,神色不豫。

又是她。

前一日翰墨书肆花费千金要杀自己。

又在此刻城外刺杀二皇子时出现。

未免太过巧合。

是有人借她名义行事,还是背后之人真是她?

张乐容却未注意到顾晏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只盯着他的左腿惊呼:“这箭不是我的么?!”

“......”

顾晏一时无言。

成王瞒着自己设计此次刺杀,欲除掉嘉帝最出色的儿子。他故作不知,只待动手之时,来一招擒贼救驾。

本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只待在城外长亭守株待兔,顺势救下二皇子入城叩开宫门,将此事扩大,以雷霆之势一举拔除成王暗中反对自己的势力。

同时借刀杀人,将此事栽在益州刺史元邦勉头上。

可半道杀出个张乐容。

不仅将人引向城外庄园,甚至累自己受了箭伤。

如此一来,却是无法带人查抄“幕后真凶”了。

真是可惜。

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面色有些苍白,却偏偏挂着一抹淡淡笑意,似谈笑般随意问道:“夜半三更的,张大姑娘怎么想着在此时出城?”

张乐容心下一噎。

又来了。

她正想把方才对二皇子的解释拿出来再说一遍。

岂料顾晏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开口说道:“莫说是临时起意要去庄园罢?两个时辰便可到的地方,算算时间,张大姑娘用过晚膳不久便启程,竟还带足了宵夜?”

“......”

这话说得,张乐容活像个十足的饭桶。

二皇子就在车内坐着,顾晏此话不曾顾及旁人听到。

张乐容臊得脸一红,“顾舍人,我可不是大狱里的犯人。”

说着她忽然心虚起来——方才随手放在车上的膳盒,盖子盖好了没?

疑心一起,脸便烧得更红,恨不得立刻冲进车厢将它藏起来。

晌午过后得了崔黛归的信她便早早出门,自然是要带晚膳的,此时那食盒里面俨然被一扫而空。

没想到顾晏仅仅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就瞧见了。

如此敏锐。

她恼怒地看一眼顾晏,想起崔黛归叫人带的话:七夕鹊桥,就在今夜。

今夜可是她张乐容的鹊桥七夕!

绝不能叫二殿下疑心自己。

她心一横,脱口而出道:“顾舍人半夜出门,难道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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