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叛徒

为寻医问药而离宫半旬后,姜姮终于到了青阳观入口处。

入观的古道陡且峭,远远望去,是笔直垂下的一条石青色的腰带。

姜姮亲至古道入口处时,县令在此处已等候良久,身后还跟着浩浩汤汤的百姓。

睡眼惺忪的姜姮从轿辇走出时,见到的便是无数双好奇的眼眸。

老的少的,人人都拖家带口来了,这阵仗,比那日在县衙前时还要大。

人群自行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道路,道路尽头与入观的山间古道相连。

那老县令一语不发,鞠躬谦卑模样。

她坦然受礼,恰好踏上石阶时,身后传来老县令的声音。

“预祝殿下一路顺风。”

姜姮并未搭理。

是言悦提醒了她:“殿下。”

姜姮转身回望。

却见县令身后,百姓跪了一地。

他们不懂不可直视贵人的礼仪,大多数都仰头望她。

那一双双眼中,好奇之外,更多是希翼。

她问:“这些人,何时来的?”

言悦答:“听说,昨日傍晚就陆陆续续有人过来等候。”

山间夜寒,有不少百姓将家里的被子搬了出来,再从扯来田里秸秆扑在地上。

不大的空地拥挤且杂乱。

老县令高声重申:“祝殿下一路顺风……”

百姓学舌。

“殿下一路顺风……”

又有一箩筐的溢美之词,“公主殿下……”

阶下呼声阵阵。

清晨的日光倾斜而下,恰好拂照姜姮,只见曳地红裳上有粼粼金光,肌如映雪,秀眉却蹙。

是有隐约不满。

言悦察言观色,不敢冒然出声。

孙炜整装待发,指挥年轻强壮的卫兵有条不紊地将物件运上山去。

一切井然有序着。

在众人的注视中,姜姮上山。

县衙内小吏凑过来:“县令,要让他们回去吗?有几户人家从昨晚开始就在嚷嚷要回去了。”

老县令隐隐松了一口气。

无论是那日在县衙前,还是今日在山下,他都提心吊胆的。

总觉得,下一刻那昭华公主就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就像当日纵马吓他一般。

可如今看来,这姜姮不过是骄纵任性了些,也没什么可怕的。

虽与预期有所偏差,但这阵东风还是被他借到。

县令很是得意。

此时,有宫人走到他身边。

县令急急忙忙收了脸上的喜意,弯腰问:“可是殿下有事嘱咐?”

“传殿下旨意,青阳县县令以下犯上,本该重责,但念其年迈体衰,便罚在此长跪一时辰。”

宫人正音标准,字字清晰。

“为何?”县令又怒又惊。

“得寸进尺。”

只四个字。

县令一怔,沉默许久,强忍羞耻之心,缓缓下跪。

古道长有千阶,山中云雾不散。

宫中难得见这样的风景,姜姮一行人走了一路,停了一路,走走停停,在日落前,到了青阳观。

有宫人上前扣门。

有青色香炉在月台正中央,言悦走近一看,才知那是一层极厚的绿苔。

“这是几百年未擦拭了吧?”

“这是顺应天理。”

一道稚嫩童声响起,接着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只见一脸肃容的圆脸小道站在门缝中。

她冷声询问,“诸位是何人?”

言悦上前交涉:“是未央宫长生殿昭华公主,此次出宫,是为请贵观青阳真人出山,为长乐宫太后娘娘诊治。”

发小道一脸防备。

言悦见她皱成两团的脸颊肉,又问,“你家大人呢?”

“我……吾师尊在山中采药。”小道士将声音压低,就硬邦邦地回答。

言悦又问,“何时会回?”

小道警惕地将她上下打量,一声“不知”后,便直直关了门。

“喂!那我等可否进观等候?”

言悦又高喊了几声,无人回应。

碰了一鼻子灰,她说讪讪回到姜姮身边:“殿下……那小道士戒心极强。”

姜姮答:“无妨,那我们便等着。”

门后传来交谈声。

原先还是窸窸窣窣的响,渐渐的声音便大了起来,能听见诸如“奇怪”、“赶走”、“不行”之类的字眼。

言悦轻轻咳了一声后,那道声音立刻不见,显然是在时时刻刻关注着门另一边的情景。

“都在门后面待着呢,就不肯开门。”言悦嘟囔了几声。

夜色又浮起。

星星点点中,众人点起火炬,火光中,面上皆有疲倦。

她再上前:“殿下……”

“继续等着。”姜姮双目直视着牌匾上“青阳”二字,“传令下去,这次随本宫出行进山的,回宫后皆赏赐百金。”

另一侧,卫兵得到奖赏的消息,皆高声欢呼。

长夜漫漫,不知要等到何时,那紫阳真人才会回来。

孙玮将随行卫兵分为两班,轮流上月台巡逻放哨,剩余几人,便去观旁山坡上休息。

有卫兵劝孙玮道:“大人也该去歇息片刻。”

孙玮不答,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

那卫兵随之望去,看见是那位常常跟在公主身边的宠儿,心下略不屑:“大人莫要理他,好端端的男儿,非要靠姿容媚上……”

“多谢关心。”孙玮答非所问,一句客套话后,往前走去。

辛之聿一身黑衣似乎融在了深夜中,唯独衣上绣纹闪着荧荧光亮。

这是一身极其漂亮的华服,纵使在长安城中,也不多见的规制。

但他穿着,仿佛也带上了与生俱来的贵气。

“好久不见。”孙玮冷静招呼,阔步上前。

还未走近,剑上月光一跃,一把利剑横在了他脖颈上。

辛之聿冷笑,“的确是……好久不见。”

剑身上有烙印,是宫中所制的玄铁剑。

估摸是辛之聿随手从别人腰间抽出来的,但他用得很趁手,拔剑、挥剑都流畅干脆。

也是,鲜少有他用不趁手的兵器。

“不过,杀你一事,多久都不算晚。”辛之聿轻飘飘又字字分明地道。

孙玮不躲不闪,只平视他,“殿下可知你来寻我?”

二人自重逢以来,已过数日。

但辛之聿一直未曾单独寻他。

那时,他便感到了奇怪。

孙玮认识的辛之聿,并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

辛家军有近万人,人一多,便难免混入几个奸细,多出几个叛徒。

其中职位最高者,是辛将军曾经的副官。

那人教了辛之聿用铁锤,是个极其豪迈且勇武的将士。

凡是本事高强者,大多数不愿居于人下,他策反了军中数人,出卖了行军消息给疆部落,妄图借机取代辛家。

只可惜,棋差一招。

事情败露后,这位副官夜奔出塞。

他最后是在战场上,被辛之聿用铁锤活生生砸死的。

据说,他家人收尸时,都分不清胳膊和大腿。

这件事发生后,辛家军上下只当作笑谈。

毕竟,无血性不武人,更何况……那人是叛徒,叛徒是人人诛之的。

只经过此事后,大伙都知道,这个不大的男孩不好惹,他粗蛮,霸道,爱憎分明。

对待叛徒,毫不心慈手软。

所以,对于自己还活着的事。

孙玮亦不解。

脖颈上泛着火辣辣的疼,但他脑中,一片清明。

“你不杀我,是因姜姮。”孙玮沉声问道,“她必然阻拦过你。”

“不是。”辛之聿否定得干脆利落。

孙玮追问:“那你在犹豫什么?”

辛之聿一愣。

他手腕缓缓转动,锋利的剑刃刮着脆弱的皮。

一层又一层,一刀又一刀,似乎有血顺着剑,滴在孙玮的肩上。

孙玮的确是叛徒。

但他和父亲都信任过这个沉默寡言又骁勇善战的青年。

他说,孙玮就一张嘴笨了点,人过于老实了点,其他都好,还很义气。

父亲说,孙玮能干,读过兵书,是难得有勇有谋的将才。

不过,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叫孙玮。

他给了一个假名字,大家叫这个假名字,叫了快三年。

未见孙玮前,辛之聿的确想过,要问问他,为何要背叛。

是为钱,为名,还是为权?

但这个问题,后面都有答案了。

他是天子的人。

从一开始,就居心不良,别有目的。

清楚这一点后,辛之聿便没什么想再问了。

孙玮还做了什么,谋划了什么,哪些失败了,哪些又成功了,就都不重要了。

他是个叛徒,因为他,那些总是笑得开怀的叔伯都死了,无数他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小卒也死了。

辛家因此覆灭。

没什么好犹豫的。

阴差阳错般,孙玮在此时出声:“我是孙玮,温是我母亲的姓氏。”

辛之聿眯着眼,冷色眸光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

孙玮不躲不闪,依旧看他。

不同从前,如今的辛之聿,正如那座奢华又威严的宫殿,所有白骨和血都藏在椒墙玉瓦之下。

但有一些真实的存在不会改变。

在辛小将军面前,求饶、诉苦、痛哭……都无用。

他从不信苦衷。

况且,孙玮清楚,自己并无苦衷。

辛之聿慢条斯理般地问:“你在激怒我?”

孙玮垂眼。

这个举动,像是默认。

“你想死?”

辛之聿冷笑,又纠正自己的措辞,“你想害我?还是救你自己?”

孙玮不答。

他自然不答。

他怎么会答?

辛之聿懒得想了。

剑在他手上。

在他的人生中,没有“一笑泯恩仇”的事。

只有“一死泯恩仇”。

只这时,本该在休息的卫兵惊喊:“起火了!”

他们纷纷站起身,拿上了尖矛和利剑。

不远处有火光冲天。

正逼近姜姮所在的月台。

辛·零帧起手·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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