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寻医问药而离宫半旬后,姜姮终于到了青阳观入口处。
入观的古道陡且峭,远远望去,是笔直垂下的一条石青色的腰带。
姜姮亲至古道入口处时,县令在此处已等候良久,身后还跟着浩浩汤汤的百姓。
睡眼惺忪的姜姮从轿辇走出时,见到的便是无数双好奇的眼眸。
老的少的,人人都拖家带口来了,这阵仗,比那日在县衙前时还要大。
人群自行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道路,道路尽头与入观的山间古道相连。
那老县令一语不发,鞠躬谦卑模样。
她坦然受礼,恰好踏上石阶时,身后传来老县令的声音。
“预祝殿下一路顺风。”
姜姮并未搭理。
是言悦提醒了她:“殿下。”
姜姮转身回望。
却见县令身后,百姓跪了一地。
他们不懂不可直视贵人的礼仪,大多数都仰头望她。
那一双双眼中,好奇之外,更多是希翼。
她问:“这些人,何时来的?”
言悦答:“听说,昨日傍晚就陆陆续续有人过来等候。”
山间夜寒,有不少百姓将家里的被子搬了出来,再从扯来田里秸秆扑在地上。
不大的空地拥挤且杂乱。
老县令高声重申:“祝殿下一路顺风……”
百姓学舌。
“殿下一路顺风……”
又有一箩筐的溢美之词,“公主殿下……”
阶下呼声阵阵。
清晨的日光倾斜而下,恰好拂照姜姮,只见曳地红裳上有粼粼金光,肌如映雪,秀眉却蹙。
是有隐约不满。
言悦察言观色,不敢冒然出声。
孙炜整装待发,指挥年轻强壮的卫兵有条不紊地将物件运上山去。
一切井然有序着。
在众人的注视中,姜姮上山。
县衙内小吏凑过来:“县令,要让他们回去吗?有几户人家从昨晚开始就在嚷嚷要回去了。”
老县令隐隐松了一口气。
无论是那日在县衙前,还是今日在山下,他都提心吊胆的。
总觉得,下一刻那昭华公主就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就像当日纵马吓他一般。
可如今看来,这姜姮不过是骄纵任性了些,也没什么可怕的。
虽与预期有所偏差,但这阵东风还是被他借到。
县令很是得意。
此时,有宫人走到他身边。
县令急急忙忙收了脸上的喜意,弯腰问:“可是殿下有事嘱咐?”
“传殿下旨意,青阳县县令以下犯上,本该重责,但念其年迈体衰,便罚在此长跪一时辰。”
宫人正音标准,字字清晰。
“为何?”县令又怒又惊。
“得寸进尺。”
只四个字。
县令一怔,沉默许久,强忍羞耻之心,缓缓下跪。
古道长有千阶,山中云雾不散。
宫中难得见这样的风景,姜姮一行人走了一路,停了一路,走走停停,在日落前,到了青阳观。
有宫人上前扣门。
有青色香炉在月台正中央,言悦走近一看,才知那是一层极厚的绿苔。
“这是几百年未擦拭了吧?”
“这是顺应天理。”
一道稚嫩童声响起,接着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只见一脸肃容的圆脸小道站在门缝中。
她冷声询问,“诸位是何人?”
言悦上前交涉:“是未央宫长生殿昭华公主,此次出宫,是为请贵观青阳真人出山,为长乐宫太后娘娘诊治。”
发小道一脸防备。
言悦见她皱成两团的脸颊肉,又问,“你家大人呢?”
“我……吾师尊在山中采药。”小道士将声音压低,就硬邦邦地回答。
言悦又问,“何时会回?”
小道警惕地将她上下打量,一声“不知”后,便直直关了门。
“喂!那我等可否进观等候?”
言悦又高喊了几声,无人回应。
碰了一鼻子灰,她说讪讪回到姜姮身边:“殿下……那小道士戒心极强。”
姜姮答:“无妨,那我们便等着。”
门后传来交谈声。
原先还是窸窸窣窣的响,渐渐的声音便大了起来,能听见诸如“奇怪”、“赶走”、“不行”之类的字眼。
言悦轻轻咳了一声后,那道声音立刻不见,显然是在时时刻刻关注着门另一边的情景。
“都在门后面待着呢,就不肯开门。”言悦嘟囔了几声。
夜色又浮起。
星星点点中,众人点起火炬,火光中,面上皆有疲倦。
她再上前:“殿下……”
“继续等着。”姜姮双目直视着牌匾上“青阳”二字,“传令下去,这次随本宫出行进山的,回宫后皆赏赐百金。”
另一侧,卫兵得到奖赏的消息,皆高声欢呼。
长夜漫漫,不知要等到何时,那紫阳真人才会回来。
孙玮将随行卫兵分为两班,轮流上月台巡逻放哨,剩余几人,便去观旁山坡上休息。
有卫兵劝孙玮道:“大人也该去歇息片刻。”
孙玮不答,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
那卫兵随之望去,看见是那位常常跟在公主身边的宠儿,心下略不屑:“大人莫要理他,好端端的男儿,非要靠姿容媚上……”
“多谢关心。”孙玮答非所问,一句客套话后,往前走去。
辛之聿一身黑衣似乎融在了深夜中,唯独衣上绣纹闪着荧荧光亮。
这是一身极其漂亮的华服,纵使在长安城中,也不多见的规制。
但他穿着,仿佛也带上了与生俱来的贵气。
“好久不见。”孙玮冷静招呼,阔步上前。
还未走近,剑上月光一跃,一把利剑横在了他脖颈上。
辛之聿冷笑,“的确是……好久不见。”
剑身上有烙印,是宫中所制的玄铁剑。
估摸是辛之聿随手从别人腰间抽出来的,但他用得很趁手,拔剑、挥剑都流畅干脆。
也是,鲜少有他用不趁手的兵器。
“不过,杀你一事,多久都不算晚。”辛之聿轻飘飘又字字分明地道。
孙玮不躲不闪,只平视他,“殿下可知你来寻我?”
二人自重逢以来,已过数日。
但辛之聿一直未曾单独寻他。
那时,他便感到了奇怪。
孙玮认识的辛之聿,并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
辛家军有近万人,人一多,便难免混入几个奸细,多出几个叛徒。
其中职位最高者,是辛将军曾经的副官。
那人教了辛之聿用铁锤,是个极其豪迈且勇武的将士。
凡是本事高强者,大多数不愿居于人下,他策反了军中数人,出卖了行军消息给疆部落,妄图借机取代辛家。
只可惜,棋差一招。
事情败露后,这位副官夜奔出塞。
他最后是在战场上,被辛之聿用铁锤活生生砸死的。
据说,他家人收尸时,都分不清胳膊和大腿。
这件事发生后,辛家军上下只当作笑谈。
毕竟,无血性不武人,更何况……那人是叛徒,叛徒是人人诛之的。
只经过此事后,大伙都知道,这个不大的男孩不好惹,他粗蛮,霸道,爱憎分明。
对待叛徒,毫不心慈手软。
所以,对于自己还活着的事。
孙玮亦不解。
脖颈上泛着火辣辣的疼,但他脑中,一片清明。
“你不杀我,是因姜姮。”孙玮沉声问道,“她必然阻拦过你。”
“不是。”辛之聿否定得干脆利落。
孙玮追问:“那你在犹豫什么?”
辛之聿一愣。
他手腕缓缓转动,锋利的剑刃刮着脆弱的皮。
一层又一层,一刀又一刀,似乎有血顺着剑,滴在孙玮的肩上。
孙玮的确是叛徒。
但他和父亲都信任过这个沉默寡言又骁勇善战的青年。
他说,孙玮就一张嘴笨了点,人过于老实了点,其他都好,还很义气。
父亲说,孙玮能干,读过兵书,是难得有勇有谋的将才。
不过,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叫孙玮。
他给了一个假名字,大家叫这个假名字,叫了快三年。
未见孙玮前,辛之聿的确想过,要问问他,为何要背叛。
是为钱,为名,还是为权?
但这个问题,后面都有答案了。
他是天子的人。
从一开始,就居心不良,别有目的。
清楚这一点后,辛之聿便没什么想再问了。
孙玮还做了什么,谋划了什么,哪些失败了,哪些又成功了,就都不重要了。
他是个叛徒,因为他,那些总是笑得开怀的叔伯都死了,无数他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小卒也死了。
辛家因此覆灭。
没什么好犹豫的。
阴差阳错般,孙玮在此时出声:“我是孙玮,温是我母亲的姓氏。”
辛之聿眯着眼,冷色眸光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
孙玮不躲不闪,依旧看他。
不同从前,如今的辛之聿,正如那座奢华又威严的宫殿,所有白骨和血都藏在椒墙玉瓦之下。
但有一些真实的存在不会改变。
在辛小将军面前,求饶、诉苦、痛哭……都无用。
他从不信苦衷。
况且,孙玮清楚,自己并无苦衷。
辛之聿慢条斯理般地问:“你在激怒我?”
孙玮垂眼。
这个举动,像是默认。
“你想死?”
辛之聿冷笑,又纠正自己的措辞,“你想害我?还是救你自己?”
孙玮不答。
他自然不答。
他怎么会答?
辛之聿懒得想了。
剑在他手上。
在他的人生中,没有“一笑泯恩仇”的事。
只有“一死泯恩仇”。
只这时,本该在休息的卫兵惊喊:“起火了!”
他们纷纷站起身,拿上了尖矛和利剑。
不远处有火光冲天。
正逼近姜姮所在的月台。
辛·零帧起手·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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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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