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雕玉砌的长生殿举世无名,圣眷正浓的昭华公主万众瞩目。
姜姮年幼时便清楚,这宫内宫外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长生殿是一览无余的。
殿中忽而多出了一个外人,还是罪奴,自然会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
但,这是父亲关心女儿。
还是谁告诉了皇帝了呢?
九五至尊无暇去管闲事,除非有人郑重其事,又添油加醋。
“是啊,还是辛家军的少主呢。”姜姮直言不讳。
“这北地的男儿,到底和长安城的不同。下次叫他献一场斗戏。父皇您看了,也能消解乏闷。”
言里言外,都是坦荡。
“只是想看斗戏?”皇帝问。
她眨眼,作不解状。
皇帝眉头微蹙。
去年此时,有一封书信,自千里外被送入长安城中。
送信者,是北疆三郡中,交山郡太守之子。
他带着冤情和书信,一路逃亡而来,好不容易到了天子脚下,却投告无门。
最后,是在他人指点下,他求到了长生殿昭华公主身前。
这张家灭门惨案才得以重见天日,世人因此得知辛家军的嚣张跋扈。
顺水摸鱼,又将一场谋逆大罪扼杀在摇篮中。
这便是北疆谋逆案的始末。
结案后论功行赏,昭华公主因引荐之功,封食邑五千,成为大周立朝以来,第一位未嫁获封的公主。
“朕记得,当时是你替辛家儿求情,说这是百姓所愿,那便留他一条性命。”
“如今想来,爹爹的玉娇儿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皇帝抬眸,问:“所以,你是何时私见过他?”
他动了疑心。
这一桩桩的事太过巧合,谋逆案尘埃落定不久,朝中上下议论声也还未平息。
乱中易生事。
但到底是最宠爱的女儿,皇帝还是相信她的,这才留下她,私下问话。
“怎么可能?”
姜姮笑了笑,眼神明亮,言语坦荡。
辛家因军功而冒头,又因辛家军而扬名,可前前后后显赫不过十余年。
辛家军成立之前,辛家只是微鄙寒门,长安城内无人知晓。
在此之后,又终年驻守北疆,抵御外族。
辛家上下,除家主辛将军外,都只到过国都长安城一回,因罪获斩而来。
那日在斗场,二人确是初见。
“若是早早见过他,那在辛家获罪当日,儿就该将他掳来,也省的让他受这份罪。”
“眼下看来却是缘分。”
姜姮缓缓展笑,娇靥带粉,“父皇莫要再问了,女儿羞赧。”
何事让女子羞涩?
俊美男儿,梦中春思,思而不得愁,得而不见忧。
皇帝半信半疑,问:“他不怨你?”
“有何可怨?是辛家军先有谋反之心,父皇仁厚,饶他不死,女儿也不薄待他,他自该感激涕零。”
姜姮睁眼说瞎话。
皇帝点点头,似乎是信了。
片刻后,又侧过头,柔声道,“玉娇儿可会怨爹爹疑心你?”
姜姮缓缓摇头,沉声道,“身居高位者,自该多疑。”
一言一行,都好过太子许多。
对于这亲手教导出来的女儿,皇帝是极为满意的。
他道:“天下事无绝对。‘斩草除根’和‘穷寇莫追’都是正理,如何抉择,却看人心。”
对于谋逆的辛家军,皇帝选择了“穷寇莫追”。
一年后看来,是明智之举。
待她离开后,皇帝召来了陆喜,先问:“辛家子如何?”
陆喜答:“被关在长生殿偏殿,至今未出,许是行动不自如。”
辛之聿被送到长生殿时,四肢脖颈都带着锁链,四周侍者都亲眼所见。
皇帝思量片刻,又问:“陆喜,你怎看?”
陆喜笑着添茶:“大周公主皆豢养男宠,有时无关情爱,只是手段。”
他是太监,身子挨了一刀,双目却更清亮。
“自前朝以来,儒学兴起,三纲五常便入人心。夫为妻纲,君为臣纲,公主是君也是妻。”
为妻者,需从一而终。
为君者,可随心所欲不逾矩。
二者如何兼得?
前些日子,已经有数位大臣前来试探皇帝口风,想为家中子弟博得这段能青云直上的好姻缘
皇帝叹气:“朕何尝不想,只将玉娇儿留在宫中?总觉得她年幼,嫁人后,会受委屈。来日重逢,舒娘怨我。”
舒娘,是已逝纪皇后的闺名。
如今世上,只有寥寥几人,还记得这个名字和佳人的音容笑貌了。
陆喜笑得和蔼,“小殿下聪慧又果敢,只有她叫别人吃亏的理,难有旁人委屈她的事。”
“夫妻男女之间的事,不靠以权压人。”皇帝笑着摇头,“罢了,再看看,朕慢慢给她挑,细细给她选。”
“陛下眼光高,自然,能衬得上小殿下的,也只有这世间上最好的男儿。”
陆喜伴在皇帝身边研墨,又挑了几件宫内的小事大事讲。
六旬的老人到底不如年轻时精神好,不一会身子就疲了。
皇帝见了,笑着让他坐下。
自然又有其他宫人上前研墨、点茶、扇风。
皇帝不缺人伺候,只缺旧人,陪他忆往昔。
陆喜笑着对小徒弟点头,又道:“小殿下性情似陛下您,容貌却肖娘娘。”
“是啊,有几个恍惚,朕以为,是舒娘又在朕身边了。”
可再一算,佳人已离十载春秋。
皇帝垂着眼,执笔批写,无人敢去看,那忽而出现在他眼角的水光。
正如除了陆喜外,宫中无人敢提,那离奇病死在榻上的纪皇后。
“娘娘是悲悯良善之人,若芳魂在世,见大周清平盛世,她必然欣慰的。”
陆喜自幼被送入宫中调教,声音细柔,暗含音韵之美。
皇帝听着,心头的怀妻之悲也渐渐散去。
皇帝继位时年幼,便由太后临朝听政,这是惯例。
可纪太后,并不是他的生母。
一对半路母子,在庙堂之高虚情假意,互相算计,都不肯放弃手中的权利。
那些年,他活得很憋屈。
外戚纪家无法无天,幼弟虎视眈眈,他无人可用,无人可信。
皇帝好几次都以为,自己会死于突如其来的宫变中。
是舒娘深明大义,陪着他,一步一步夺权,成为了一位真正的皇帝。
甚至,她是为他而死。
皇帝仍记得,那年,他匆匆回宫,却连发妻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
只有旁人转述的一句遗言——
“愿明主,青史留圣名,万岁常欢愉。”
皇帝痛哭,悔不当初,却又无能为力。
只能将发妻的遗言布告天下,让天下百姓都歌颂她的仁慈良善。
等掌权后,他敬天勤民,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放纵。
一手栽培辛家军,驱逐蛮夷,收回北疆三郡,又大力推行科举,以制衡盘踞朝中的世家豪门。
正如陆喜所言,当今的大周乃百年难见之盛世。
对于一子一女,更是亲自教养,一点不假于他人之手。
如今俱已长大。
舒娘,会欣慰的吧?
皇帝亲写诏书,又有流水似的珍宝送入了长生殿。
姜姮习以为常,掀开匣子,随手拿起浑然无暇的玉珠细细把玩片刻后,又将其抛回了匣中。
又问:“令姑呢?今日还未见过她。”
有小宫女答道:“听闻已入宫了,但还未来长生殿。”
身为长史,令娘无需时时伴在姜姮左右,但她为人正直,做事极认真,非要事事亲为。
像今日,日上三竿了,人还未至长生殿,这极少见。
姜姮不语,只向连珠投去一眼。
连珠心领神会,离去寻人。
未央宫如此之大,找到人要一会儿,人走过来还要一会。
胡思乱想中,姜姮想起方才被她扔在一旁的玉珠。
她起了兴致,便又将与取来,置在手心。
红如鸡血石,玉质却温润。
她瞧着瞧着,忽而觉得,像是捧起了一颗心脏。
温热的心脏落在她手心,姜姮吃吃一笑,想到了一件乐事。
令娘来时,并未见到姜姮。
一问,才知她是去了偏殿。
再问,偏殿有谁?却是无人回答。
隐隐约约有少男少女交谈的声音从偏殿传来,令娘脸绷得更紧了。
她冷冷道:“连珠姑娘,还请您,去将殿下请来。”
“君子慎独。”
“可本宫不是君子。”
姜姮翩翩而来,揉金红裙摇曳中,那一双玉足赤着行于玉阶上。
见此,令娘紧紧皱起眉头。
她正要出言劝说,姜姮先声夺人,却是质问:“可是令姑,将本宫与阿辛之事,告知了父皇?”
孔令娘跪下行礼,抬起一双淡色的眸,声音缓而沉稳。
“是臣。”
“罪奴阿辛淫惑主上,心怀不轨,不该留。”
又是“不该留”。
但和上次不同,这次,辛之聿是被盼着死了。
姜姮坐回软榻上,托着腮,兴味盎然地想着。
这些年,随着昭华公主的名声渐盛,这宫中诸人虽说还未唯她马首是瞻,但也不敢得罪长生殿。
所以,姜姮很是好奇,到底是谁,有这个能耐能跃过她,将她的事告诉父皇。
如果是令娘。
那便解释得通了。
长生殿的人前去求见帝王,他们自然不会多此一举,又将此事回禀到长生殿。
她承认得干脆利落。
姜姮省了套话威逼的力气,面上有了笑意。
可忽的,她眨着眼,又有泪水珠子簌簌落下,披了一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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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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