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文绮看着埃莉诺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那双曾经在巴士上还闪烁着坚韧与求生希望的眼睛,此刻被生理性的剧痛和一丝不祥的浑浊所笼罩,仿佛蒙上了一层无法试去的阴翳。
最坏的情况,如同悬顶利剑,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如何把说出口,成了横亘在她面前,比外面任何嘶吼的活尸都更加恐怖和艰难的障碍。房间内一时间落针可闻,只剩下埃莉诺压抑的气息。
“啊……!”埃莉诺又是一声短促的痛呼,这次她的手捂向了高高隆起的腹部,额头上瞬间沁出大量冷汗,身体也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雅什卡立刻上前,掀开被子一角,动作迅速却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检查着。她用手掌感受着埃莉诺腹部的紧绷,又查看了她身下垫着的布料,脸色瞬间变得比埃莉诺还要苍白。她抬起头,看向延文绮,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用气音艰难地吐出判断:“宫缩……很强烈,间隔在缩短……她,她可能要早产了!”
早产?
延文绮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之前她沉浸在陆茗提出的恐怖猜想中,甚至一时忘了埃莉诺还怀着孕。
但她也清楚知道,此刻任何犹豫和慌乱都是致命的。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里不行,太容易引起恐慌。必须立刻把她转移到地下室去。雅什卡,奥威尔,你们和陆三个人负责转移,用担架,动作要轻,但要快。所有接触人员必须做好防护!”
语毕,延文绮又迅速跟陆茗交代了一遍。
由于需要绝对保密,转移工作只能在最小范围内进行。陆茗和奥威尔立刻找来之前制作的简易担架,为了以防万一,两人都仔细戴上了能找到的最厚实的手套,甚至用布料临时加厚了关键部位。雅什卡则快速为埃莉诺进行了一些必要的固定和遮盖。奥威尔力气大,沉稳地抬起一头,陆茗则在另一头配合,雅什卡在一旁看护着埃莉诺的身体状况。
在延文绮的带领下,三人悄无声息地穿过昏暗的走廊,将埃莉诺送往那个刚刚被发现而相对隔绝的地下空间。
延文绮站在房间门口,目光追随着担架消失在黑暗的转角,然后毅然转身。她接下来必须争分夺秒地处理好天文台内部的布防,为接下来处理埃莉诺的事情腾出宝贵的时间和相对稳定的环境。
她首先根据陆茗之前给出的信息,带着多文和利亚姆将三楼马特和崔维斯的尸体,以及一楼乔尼那具面部稀烂的尸体找出来,再把所有敌人的尸体集中搬运到远离主建筑的一处偏僻角落,用能找到的塑料布和杂物暂时覆盖。尽管雨水能冲刷掉一些气味,但将来尸体腐烂带来的卫生隐患是不能无视的,之后还得彻底处理。
紧接着,她重新具体安排了岗哨名单,试图将有限的人力高效利用起来。
“多文,利亚姆,罗根,你们三个负责楼顶的暗哨,轮流值守。”这是为了确保任何时候楼顶都至少有一个懂得开枪、保持警惕的人。她将缴获的几支步枪分发给相对可靠且有武器使用经验的人,同时也分了一部分给其他位置的明哨,并再三严厉叮嘱,“记住,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绝对不准开枪!外面的动静已经够大了,我们承受不起再把更多丧尸引过来!”
在确保天文台的防御体系暂时稳固,并简单安抚了其他惊魂未定的幸存者后,延文绮这才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向地下室的方向。
陆茗已经在那里等着她,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凝重。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在前引路,奥威尔则像一尊铁塔般守在地下室的入口,对延文绮点了点头,示意里面暂无异常。
地下室的环境比想象中要好一些,空气比上面干燥,虽然弥漫着尘封已久的味道,但比预料中的潮湿霉烂好了太多。
之前存放的一些家具和杂物被堆放在角落,中间清理出了一片相对干净的区域,一盏依靠独立蓄电池供电的应急灯散发着冷白的光芒,勉强驱散了部分的黑暗,却也照得每个人脸上毫无血色。
躺在临时铺就的床铺上的埃莉诺,看到延文绮进来,挣扎着想说什么,声音却虚弱不堪:“延小姐,对不起。又给大家,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没有的事,”延文绮立刻打断她,走到床边蹲下,“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集中精力,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其他的,都不用管。你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了吗?”
“是个女孩。”埃莉诺扯出一抹微笑。
延文绮尽可能把语气放得平稳而有力:“那么她一定和贝拉一样可爱。”
说话间,埃莉诺的早产迹象越来越无法抑制。阵痛如同潮水般一**袭来,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剧烈。她的额发被汗水彻底浸透,痛苦的气声难以抑制地从齿缝间逸出。
雅什卡和延文绮对视一眼,知道不能再等了。她利用之前从急救箱和储藏室找到的、尽可能消毒过的剪刀、纱布、热水等器具,开始为埃莉诺接生。
由于专业的产科技能要在毕业后才会完全掌握,所以尚未脱离学校的雅什卡助产的过程异常艰难。
埃莉诺本就因为断腕失血和可能的感染而身体极度虚弱,宫缩的力量却毫不留情地撕扯着她残存的体力。她咬紧了雅什卡塞给她的布条,避免伤到舌头,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雅什卡满头大汗,凭借着课本知识和有限的实习经验指挥着,延文绮则在一旁尽力协助,安抚埃莉诺并为雅什卡传递物品。陆茗站在稍远一点的阴影里,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紧抿着嘴唇,目光死死盯住地面,仿佛要将那水泥地看出一个洞来。
然而,生产似乎遇到了麻烦。埃莉诺的力气越来越弱,宫口开得并不理想,雅什卡有限的接生知识似乎无法应对眼前的困境,她的动作开始显得有些无措,额上的汗珠不断滚落。
延文绮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她目光扫过房间,忽然想到了什么,快步走到地下室门口,对守在那里的奥威尔低声交代了几句。奥威尔会意,立刻转身悄然离去。
没过多久,奥威尔带着凡妮卡匆匆返回。凡妮卡脸上还带着一丝惊疑不定,但在看到地下室内的情形和延文绮沉静的眼神后,迅速镇定下来。
她走到床边,按延文绮吩咐带上手套,快速观察了一下埃莉诺的情况,然后对雅什卡说了几句什么,并开始上手辅助调整埃莉诺的姿势,同时用沉稳的声音引导着埃莉诺呼吸和用力。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经历过的熟练和镇定,与雅什卡略显青涩的手法形成了对比。
在凡妮卡的帮助下,僵持的局面似乎被打破了,埃莉诺的呼吸和用力渐渐找到了节奏,雅什卡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配合着凡妮卡的指引进行操作。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延文绮紧绷的心弦稍松,她走到凡妮卡身边,低声道:“谢谢。”
凡妮卡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床上精疲力尽的埃莉诺,眼神复杂,低声道:“很高兴能帮上忙。”
一方面,她确实不能袖手旁观,另一方面,如果希望自己一家人能被这个团体接纳,尽力作贡献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毕竟她们一家人现在可没办法脱离团体活下去。
“你先到门外等着,之后可能需要你继续帮忙,但这里的情况你不能告诉别人……”延文绮顿了顿,“需要保密,相信你知道怎么做。”
“我明白了。”凡妮卡郑重地点点头,尽管心有疑惑,但也没再多问,之后便默默地退出了房间,重新回到通道里等待。
时间在痛苦的煎熬中缓慢流逝。终于,在埃莉诺几乎脱力、雅什卡也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那个瘦小的、浑身沾满血污的女婴,来到了这个变得更加冰冷而残酷的世界。
然而,她没有哭。
埃莉诺原本因用力而涨红的脸,在听到这片寂静后,瞬间僵住了,恐惧似乎代替血液占据了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异常艰难。
雅什卡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倒提着婴儿,轻轻拍打她的脚底和背部,试图刺激她哭出声来,清理她口腔的动作也因为紧张而略显慌乱。一下,两下,三下……婴儿只是微弱地抽搐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下室里原本因为新生儿降临而本该有的些许生气,瞬间被这死寂般的沉默冻结,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不,不不不……”埃莉诺完全无法接受。
该说了。
就是现在了。
延文绮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沉痛的决然。她俯下身,尽量靠近埃莉诺的耳边,声音沙哑而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埃莉诺……听着,有件事必须告诉你……我们怀疑……你可能感染了……那种病毒。在你的手掌接触污血之后……我们,我们很遗憾……”
埃莉诺的瞳孔骤然收缩,她难以置信地抬起自己那截包裹着厚厚纱布、此刻却隐隐透出不详青黑色的断腕左臂。
那蜿蜒向上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暗色血管,像是最残酷的判决书,清晰地印在她的皮肤上。震惊和绝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她。但下一秒,她猛地想起了什么,目光惊恐地转向一旁脸色惨白的雅什卡——雷科用来刺伤自己的刀,后来又刺伤了雅什卡!
“天哪!天哪……!”埃莉诺呢喃着,声音破碎不堪,她看着因为自己而可能被间接感染的雅什卡,又看向那个静静躺在一旁、不哭不闹的瘦小婴儿,巨大的愧疚和悲痛如同利刃剜心,眼泪终于决堤般汹涌而出,“对不起……对不起……雅什卡,我没想到……会这样……我可怜的孩子……”
雅什卡强忍着腰侧伤口传来的隐痛和内心的恐惧,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哽咽:“不是你的错,埃莉诺,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就在这时,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那许久没有出声的婴儿,仿佛感受到了母亲悲痛欲绝的哭泣,小嘴一张,突然发出了响亮而有力的啼哭!
“哇啊——!”
这哭声如同破开阴霾的一道微弱却清晰的曙光,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在这个划分了人类历史的一天,地球上还有很多婴儿出生,不管是尚且安全的其他地方,还是山下已成炼狱的布隆内尔北城区。
死亡与新生,就这般残酷地交织在一起,推动着人类的历史走向未知的远方。
埃莉诺的哭泣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望向声音来源。雅什卡在短暂的震惊后,迅速反应过来,连忙用柔软的纱布擦干净婴儿的口鼻,将她小心翼翼地抱到埃莉诺面前。
埃莉诺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想要触摸这个刚刚降临人世、命运却已如此多舛的小女儿,但手指在即将触碰到那稚嫩肌肤的瞬间,猛地缩了回来。她想起了自己另一只手臂上那恐怖的颜色,担心这最后的触碰也会给女儿带来致命的危险。
但埃莉诺和在场所有人一样也知道,如果有感染的风险,那么肯定早已通过脐带完成了传播。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问雅什卡和延文绮,眼中混合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和巨大的恐惧:“她……她是……”
延文绮知道埃莉诺想问什么——她是正常的吗?
但恐怕没有人能作出是或否的保证。
雅什卡仔细检查着婴儿的外观,四肢、五官、肤色……除了因为早产而格外瘦小,从外表上看不出任何明显的异常。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给她起个名字吧,埃莉诺。”
埃莉诺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近乎圣洁的温柔光芒,她凝视着女儿,轻声说道:“多恩……就叫她……多恩吧。我不想她……再经历这种漫长绝望的夜晚了……愿她以后的生命里,能多一些黎明……”
看着女儿稚嫩的脸庞,埃莉诺脸上的温柔和幸福,转瞬间又被巨大的悲痛所取代,泪水再次滑落:“我丈夫……两个月前才刚刚去世……这孩子,很快……很快又会失去母亲……”她将乞求的目光投向延文绮,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果……如果她是正常的……能不能请你们……把她和贝拉……”
后面的话,她已泣不成声,无法继续说下去。女儿刚刚出世就要托孤,其中的悲痛与无奈,足以撕裂任何坚强的心脏。
“我答应你。”延文绮忍住鼻腔强烈的酸楚和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语气坚定如同立誓,“我向你保证,我会尽力让她们脱离现在的危险,但之后……”
她无法给出更长远虚幻的承诺,保证自己的生存本身已是最大的难题,更何况她之后还得北上。
“这就够了……这就够了……谢谢你……谢谢你……”埃莉诺反复说着,泪水浸湿了头下的枕头。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站在阴影里的陆茗,突然走上前来,从自己的战术腰包里掏出了一双干净的、略显宽大的手套,递给了延文绮。
延文绮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陆茗的用意——这是给埃莉诺一个机会,能最后亲手触摸一下她的孩子,而又能最大限度地降低风险。
她接过手套,转身交给了雅什卡。
雅什卡同样会意,将两只手套都仔细地戴在了埃莉诺完好的右手上。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抱着襁褓中的多恩,靠近埃莉诺的右侧。
“嘿,我的宝贝……”埃莉诺用因戴着两层手套而显得有些笨拙的右手,极其轻柔地触碰着多恩小小的手指,声音颤抖,却充满了无尽的怜爱,“你哭得可真响亮……哭吧,现在就把以后的眼泪都哭出来,”她又用指背轻轻蹭了蹭多恩温热的脸颊,“以后……要多笑着活下去啊……”
似乎是感受到了母亲那隔着两层阻碍却依旧炽热的爱与触摸,多恩奇迹般地慢慢停止了哭泣,小嘴微微嚅动着。
埃莉诺贪婪地看着女儿的小脸,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猛地抽回手臂,侧过身去,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哭声闷闷地传来:“……请带她走吧……求求你们……带她走吧……我不能再……不能再看了……”
她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彻底失去放开手的勇气。
雅什卡含泪将多恩抱开。
埃莉诺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平复了许久之后,她才注意到几乎一直靠在墙边,低垂着头,周身笼罩在浓重自责气息中的陆茗。如果自己的死亡已经注定,那么她绝不能给这个看起来年纪轻轻、却背负了太多的女孩留下无法磨灭的心病。
“我……我能和那位年轻的小姐说说话吗?”埃莉诺轻声问延文绮,目光望向陆茗的方向。
延文绮惊讶地看了埃莉诺一眼,没想到她在这种时候,竟然还关心着陆茗的情绪。她随后转头,低声向陆茗转达了埃莉诺的请求。
陆茗听完,身体微微一僵,迅速抬头看了埃莉诺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愧疚,有痛苦,有慌乱,随即又像被烫到一般飞快地低下。
见陆茗没有表示拒绝,埃莉诺缓缓开口,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千万不要……为了我的事自责……这绝对不能怪你……”
随着延文绮一字一句的翻译,陆茗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谁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你和延,还有大家,把我带到这里来……已经尽力救过我一次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现在甚至没有机会,让多恩出世……所以,谢谢你……陆……”
延文绮把埃莉诺的话完整地翻译完。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陆茗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地下室房间。延文绮立刻对雅什卡和埃莉诺说了句“我去看看”,便快步跟了出去。
只见陆茗正站在地下室通道的阴影里,用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粗糙的墙壁,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右手紧握成拳,一下下狠狠地捶打着墙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稍远处的奥威尔和凡妮卡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只在原地愣愣看着。
延文绮心头一紧,立刻冲上前,从后面紧紧地、用力地抱住了她,抓住了她那只正在自伤的手,将她冰凉而颤抖的身体牢牢禁锢在自己怀中。
“停下……陆茗……求你了!”延文绮的声音也带上了哽咽,她感受着怀中人崩溃的情绪,自己的心也如同被撕裂般疼痛。
二十万字了,斗胆求个评论[狗头叼玫瑰]我又达到了一个新的里程碑,嘿嘿
之前预计二十万字能结束本卷,现在看来恐怕还得再写几章[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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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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