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寻回到自己的正屋。

梧桐木屏风右侧立着一座梨花木展架，其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套头面以及一些散件饰品。

沈寻立在展架前。

现在她对这些首饰没了仿佛从心底生出的喜爱，但因为首饰上附着的魔气，她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亲近的情感。

暗红色的魔气淡淡萦绕其上。

梨树开梨花，梨花寄离别。

沈寻并不想逃避自己的记忆，她在脑内一遍遍重复着七岁那天，魔宫大殿内，母亲望向她的那一眼。

母亲耗尽力气将她送往人界，她绝做不出心知亲人受困还要独自一人苟且偷生的事情。

沈寻闭上眼睛。

片刻后，缓缓睁开，眸色已变幻为魔气一般的暗红色。

她垂眸默念幼时母亲教她的修炼法诀。

周边气场无形变化，展架上各首饰附着的魔气渐渐抽离、汇聚，无声地汇入沈寻体内。

十年前，沈寻甫一进入人界，身体内的魔气就因无法与人界庞大的灵力场共存，而骤缩进魔骨内。

那时她年岁尚小，在极度痛苦下昏迷过去。

此刻，压缩在魔骨内的魔气再次显露出存在感，丝丝缕缕的疼痛从最靠近心脏的那节魔骨向全身蔓延。

沈寻面无表情。

原来疼痛是需要对比的。

七岁前，无论大小的伤，她从未受过，所以显得那时的疼痛恍若锥心。

而如今，修炼十年，她大大小小的伤都在成长中体会过。

这点疼痛，对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

可是……心里要难受得多。

最后一缕魔气汇入体内，沈寻静立半炷香，将魔气尽数压制，确保不留痕迹地隐藏好，才睁开眼。

眼眸已经恢复成与人族一般无二的墨黑色。

沈寻轻舒一口气，转身越过屏风，掐了个洁净术后，更衣上榻。

修士也是需要睡眠的，不过大多数人可以用“入定”代替“睡眠”。修炼一夜，若有突破，会神清气爽；若是无明显增长，就会比较疲惫，需要补充睡眠。

沈寻则是那种，在睡眠中会自觉吸收灵力的体质，只需要每日清晨起床，将夜里吸收的灵力运转几周天后聚于丹田内便可。

可能是因为身在人界，体内魔骨需要大量灵力掩盖踪迹。

总之好处就是，沈寻修炼速度远超常人，进度惊人，跻身宗门修炼天才之列。

所以沈寻啃了个沛灵果，而后安然入睡。

……

迷沼障林之地，常年弥漫着深绿的的毒雾瘴气，人或魔进入林地，很快就会因为吸入瘴气而神识混乱，失去对方向的判断力，最终被困死其中。

沈寻幼时，这里是一处魔界禁地。

被称为“会吃魔的森林”，任何以“探险”为由踏入其中的魔，都未传出过后续消息。

沈寻素来好奇心强，小时候总是偷偷跑到森林边界朝里张望，但瘴雾浓郁，自是什么都看不见。

后来有魔送她一支能望远的魔器，她登上魔殿高处，将眼睛凑到魔器的一端，透过魔器，望向迷沼障林方向。

她可以看到林地上方常年萦绕不散的深色浓雾，但这不是她想看到的。

魔器中间有圆环装置，旋转一圈，魔器另一端景色放大；旋转两圈，另一端的景色徒余翻滚的沼绿色瘴气。

但这也不是她想看到的。

她想知道，这片迷沼障林深处，到底有怎样神秘的东西。

母上说不出，君父说不出。

沈寻整日带着望远魔器绕啊绕，试图探寻障林的秘密。

终于有一日，她寻到了个颜色异常的突破口。

沈寻转动多次改良后的魔器，将视线放大再放大——

忽地，一只大手骤然伸出，尖长锋利的指甲仿佛要戳进魔的眼睛。

沈寻慌乱后退，心脏狂跳数十息。

很快平复下来，她再次透过魔器望过去，视线中却只剩下浓郁的瘴气。

尚且年幼的沈寻显露出超越常魔的胆识，她并未被吓到，而是当机立断，将此事告知母上，希望母上能派魔去沼林深处一探究竟。

但沼林向来是只进无出的“吃魔地”，明知这种必死的结果存在，没有魔愿意为了一个小孩子看到的奇怪东西，轻易献出自己的生命。

母上亲自带魔走了两遭，也只是勉强在沼林外围打转几圈。

回来后，有几位随行的魔侍还因为吸入不明气体而神志不清，魔医们拼尽全力才将其救回。

此事于是搁置。

魔界仍旧风平浪静，以至于有时候沈寻几乎要怀疑自己那天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或者是把一些错位视象当了真。

时间一天天过去。

然而等到沈寻快要淡忘这件事时，这件事却猛地跳出来，像早年买下的魔气弹一般，突兀地爆炸出毁天灭地的能量来。

——迷沼障林深处果真有怪物。

邪祟在浓厚的瘴气掩盖之下，蛰伏吸收了令魔难以想象的巨量污秽之力，长成众多魔无法匹敌的凶恶猎手。

魔界的噩梦极其猝不及防地展开。

那日，沈寻从魔器中窥见的邪祟一角，露出全部的可怖面容，目标极其明确地率领众邪祟一路杀进魔宫大殿，给安宁和平了两百多年的魔宫打了个措手不及。

魔族的血也是红色的，蜿蜒地顺着几百级台阶残忍地流下。

刺眼。

好刺眼——！

沈寻骤然睁眼，大喘两口冷气。

目光恢复焦距，入目是镌刻着秀丽花纹的屋顶横梁。

沈寻意识到自己做了噩梦。

……或者说不是做噩梦，而是在睡梦中重现了那日噩梦般的场景。

记忆越来越清晰。

沈寻翻身坐起，在榻上打坐，双手结印，运转体内灵力，将一些蠢蠢欲动的不安分力量压制下去。

静心课上的老师说，“梦”是执念过深的产物，极易演化为心魔，所以要对“梦”抱有警惕。

沈寻不过多回忆“梦”的内容。

她不会产生心魔，因为她就是“魔”。

心魔只会是她体内魔气的一部分。

在人界，她的魔气需要压制，以免……暴露魔族身份。

几息后，一些蠢蠢欲动的魔气被压制住。

沈寻将灵力运转了两个周天，消化下昨晚睡梦中身体自觉吸收的灵力。

相对于昨晚吃的那两个月实果，有些杯水车薪了。

但好在是在安稳增长。

沈寻吐出一口浊气，起身更衣后到院内练剑出，惯例封住灵力，练习一个时辰的剑法。

练到东方既白，沈寻收好剑，去往厨房。

伤愈后她没第一时间去见师尊，是因为当时师尊不在峰上。

不过昨晚师兄都说去找师尊了，那说明师尊应该已经回来了。

沈寻自小得师尊纵容，才顺心顺意顺风顺水地长大，要什么有什么，几乎没什么烦恼。

所以她对师尊也很亲近。

厨房内有昨日师兄新领的灵米，沈寻从小卖乖时，都会煮一锅成功的灵米粥，盛出一碗亲手端到师尊面前。

此方法效果极好，端过去能明显见到师尊尊颜大悦，但不可多用。

师尊住在寻剑峰峰顶的一处洞穴内。

去往峰顶的路有禁制，处处弥漫着目不可及的浓厚雾气。

灰白的雾气将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沈寻后知后觉想起梦里那片深绿色的迷沼障林。

但这里的雾气像月光一样皎白，呼吸间尽是清爽的灵力。沈寻早已走过许多遍，不会怀疑这片雾里突然出来什么东西。

她定下心神，照着师尊留下的特殊指引，一路走上去。

忽地沈寻感应到前方传来熟悉的气息。

她抬头，看到走下来的五师姐，东方苓。

以前被师姐从温暖的被子里薅出来、练剑不够三千遍就要跟师姐一对一切磋、喝兽胆汁般苦的淬体药时不准吃蜜饯影响药力……等等等等记忆忽地浮现在眼前。

哈哈。

该有一年左右没见过五师姐了，恐惧感还是这么刻骨铭心啊。

沈寻率先行礼，乖巧地跟亲亲师姐打招呼：“师姐早安，师姐什么时候历练回来的呀？怎么没跟我说，我还准备了礼物要第一时间送给师姐呢！”

东方苓淡淡颔首，见到小师妹后眉目舒缓几分。

“觅之，好勤奋。”她习惯性先夸奖一句，“我刚回来，先去跟师尊报备，正准备去看你。近来可好？听师尊说你受了伤，可养好了？”

沈寻听到五师姐的夸奖比听到什么都开心。

和五师姐共同生活的那两年，每天一睁眼就靠着想“师姐今天会夸些什么”支撑自己活力面对。

“我没事了！”沈寻快活地在师姐面前旋转一圈，“伤好之后修为还精进了一大台阶呢！”

东方苓也将指尖搭在沈寻腕上查探一番，大体上没查出什么异常，才放下心来。

只是有几缕气息不太符合她的惯常认知，但她又不能判断出那些是什么，便叮嘱道：“你要去找师尊？记得让师尊给你把下脉。”

沈寻心知肚明自己体内有什么异常。

只是感叹五师姐不愧是同辈最强，曼香姨帮她隐藏魔气的时候，说过就算是化神期的修士都查不出她身体里的异常。

没想到师姐能这么敏锐。

沈寻眼睛亮亮地望着师姐，期待道：“师姐！你历练回来会不会开比试场啊？我想挑战你！”

她们寻剑峰里大都是进攻性比较强的修士，许多修士历练归来后，为了评估自己的历练成长效果，会在峰内比试场开一个挑战赛，自设彩头，欢迎峰内峰外各修士前来挑战。

师姐上次开挑战赛，还是六年前第一次下山历练回来。

当时沈寻被几位师姐师兄宠得快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幻想自己即将能一剑打败宗主。

她飘飘然地上了师姐的比试场，被师姐仅用剑鞘就击出场外。

那之后沈寻哭喊着要跟五师姐一块生活。

然后被五师姐自律严谨的生活作风影响深远。

那之后沈寻也修炼得认真起来，加上天赋强，很快便与师姐的差距越拉越小。

她有信心，这次一定能在师姐手下撑一炷香时间！

东方苓看着小师妹意气满满的表情，唇角隐约上扬一厘。

“好，你想什么时候挑战我就什么时候开比试场。”

沈寻眉眼欢欣地扑进师姐怀里：“师姐你真好！我最喜欢师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