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这是棠离

阴暗潮湿的水牢里,时不时还散发出一阵阵刺鼻的气味。

棠离咬紧了唇,手腕处硬生生被镣铐勒出了一片血肉模糊的伤口。

嘎吱一声,水牢的大门被打开,外面隐隐绰绰透出一些天光,刺的棠离眯了眯眼。

天光中走进一个人,少女模样,颜色倾城。

她狡黠轻笑,露出一对酒窝。

眼神上上下下的打量,末了又摆出一副极惊讶的姿态:“你怎么了,棠离?你不是……天之骄女,剑道天才吗?怎么现在像狗一样,被铐在这里摇尾乞怜呢?”

棠离抬了抬眼,眉骨上的伤口渗出血来,就顺着骨骼的凹凸浸湿了她的眼睫。

“棠溪,你真是个畜生。”

棠溪愣了愣,随即突然夸张的大笑出声:“你说我是畜生?”

“这可实在是……太好笑了。”

她蹲下身,轻轻摩挲棠离的面颊,呵气如兰。

“是啊,你誓死守护的族人为了我这个畜生,要至你于死地;你每夜子时被生生取出来的心头血,被他们制成我这个畜生的药引子。”

“哈,我差点忘了。就连你偷偷爱慕着的那位好师尊,你以为他真光风霁月不染尘埃吗?”

棠溪贴近她的耳朵,轻咬道:“好姐姐……可别被他骗了。他不过是我的一条狗,夜夜痴缠于我身下求欢,恨不得为了我这个畜生去死呢——”

“喏——你看这是什么?”

棠离猛然抬眸,紧紧盯着棠溪手中握着的平安符。

那是她在师尊沈卿寒病重时,一步一叩爬尽山阶,从平愿寺求来的!

是年少时被棠家捡来却饱受冷眼的她,极其卑微的,对沈卿寒施舍微毫温柔的回应,也是她心中不可说也无法说的情愫。

她几乎是忘记了手腕的处境,挣扎的手铐哗哗作响。

她想去够那平安符,却不想那平安符被对方轻轻一丢,丢进水牢深处,再缓缓沉下。

“啊呀呀,不好意思,手滑。”

“不过师尊不会在意这种破烂玩意,只要我愿意,他连命都可以双手给我奉上……”

“棠离,你以为沈卿寒之前替你求情,给你送药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我啊……是因为我觉得好玩,有趣,想逗逗你!”

水牢里的水一向都是极其寒凉的,此刻棠离却隐隐渴望在这份寒凉中搜寻一些温暖来。

她抿了抿干涩的唇。

关心是假的,爱护也是假的。

那些黑夜里踽踽前行的叮咛与呵护,原来都是消遣。

大门“嘎吱”一声再次打开。

又有天光照入。

棠溪忽得做涕泣状,娇滴滴呼:“兄长!”

接着又碎步跑去,双手轻轻拉住了来人的衣袖。

似是依靠极了他。

棠离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无法发出。只能吐出两口断而哑的气:“兄……长……”

兄长……

自她被捡到棠家,一直拿她当亲妹妹对待的兄长。

永远挡在她身前的兄长……

棠烬一手稳稳的接住了棠溪,目光巡视到棠离时却立刻转过了头。

他的剑眉狠狠皱着,好似不愿再看她一眼:“小溪儿,何必来这里自寻晦气!”

他一手提起剑,直指棠离心口。

颤抖而又狠声道:“棠离!棠家养一只狗十几年,它尚且知道报恩……你却背叛棠家,反咬一口!棠家对你不好吗?我娘亲对你不好吗?我对你不好吗?”

“你口口声声说修剑道是为了守护棠家。你又干了什么?!”

棠离缓缓摇了摇头。

不是那样的……

她想否认,想说她是被冤枉的,她有难言之隐……

可她的泪已经流尽了,就连只言片语也无法说出口。

棠烬恨极,左手使力,只听见血肉破开的声音。

他的本命剑惊涛正插入棠离心口上三寸的位置。

棠烬颤着收手,又似不甘心。一字一句咬着问:“棠离,你可知错……”

“不……你不用答了。”

他拔出剑,直直回头,不愿再逗留。

“我不杀你,是不愿脏了我的手……”

“你……好自为之。”

……

周围又昏黑了下来。

棠烬那一剑刺的极深,流出的血根本止不住。

棠离早前就被散尽了内力,挑断了脚筋。

这些日子每日要取一瓮血给棠溪做药引,整日又泡在刺骨的凉水里,旧伤添新伤,此番失的血又实在太多了……

好冷啊……

怎么这么冷呢……

她尽可能强打精神,却终于无力的合上了眼。

棠家的十载抚养之恩,培育之情。

此番血偿、罪替,再加这一剑。

大抵是还清了吧。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棠离如是想。

……

棠离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从灯火阑珊处起,是小小的棠烬蓝袍皂靴,轻裘快马。

少年郎意气风发,在她面前疾停,飞身下马。

拿着一根糖葫芦在她面前晃荡——

“听说你叫小离儿,你长得很好看。不如当我妹妹吧。”

“你同意当我妹妹,我以后每天都请你吃糖葫芦。”

“我会很疼你的。别人想欺负你,要来先问问我的惊涛答不答应!”

大概是糖葫芦太香太甜了,她伸了伸手去够。

棠烬笑的露出两个虎牙,一把抱起了她。

“妹妹!要了我的糖葫芦,就是同意当我的妹妹!”

他认真的把她抱上白驹:“我会护你,惊涛会护你,棠家会护你。小离儿。”

“我们回家……”

棠家人虽对她不闻不问,可因为有棠烬这个兄长,她的日子其实并不难过。

她拼命的跟着棠家修剑道,披星戴月。

只为了终有一天可以执剑,反过来守护棠烬,守护棠家。

她第一次见沈卿寒时,那人携着霜降时花草的露水,执一柄木剑,一袭白衣落在了她身前。

他替她拂去发顶一片枯叶,扑面而来的是冰雪下的松香。

“你就是小离儿。”

“今日起,我教你学剑。”

冬去春来。

她手中的茧越来越厚,剑却挥的越来越熟练。

棠家越来越惊叹于,当初捡来的小丫头,竟然有那么高的剑道天赋。

她终于开始大放异彩。

棠家人终于不再喊她“小离儿”“小离儿”,而且真正将她冠名以“棠离”。

只有棠烬和沈寒卿还在唤她“小离儿”。

一个仍旧下了学就带她策马,再给她买一根糖葫芦。看着她一口口吃完,说一声“小离儿真厉害。”

另一个仍像高山上的风雪,树梢头的月,他一贯喜爱手背在身后,静默地看着她练剑,时不时的提醒几句。

神色却动人的温和。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啊,是了。

那年的春分。

棠家主带回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

“这是棠溪,棠家的血脉,从前身体不好一直养在乡下。棠烬棠离,来看看你们妹妹……”

棠离看了眼这个面色苍白的妹妹,暗暗下定决心,也一定要保护好这个脆弱的妹妹。

可天永远不遂人愿。

她无法像自己预料的那样,和棠溪成为形影不离的姐妹。

她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唤棠烬“兄长”,让他在门外等她,练完剑一起去买糖葫芦。

她的剑心成了笑话。

就连皮肉和筋脉也成了一摊污泥,和着十多年的苦与甜,利刃般凌迟着她。

昏昏沉沉间,她一会儿想笑,一会儿想哭。

上一秒棠烬握着她的手带她放风筝,下一秒那风筝便成了惊涛剑,直直向她刺来。

棠烬眼里尽是厌恶。

“你真恶心。”

到最后,她看见棠家主拿着剑朝她走近。

“棠离啊,棠家养了你这么多年,棠烬对你那么好。现下正是你报恩的时候,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远处棠烬和沈卿寒一前一后向前走,她在后面嘶哑着嗓子呼喊,喊不出,也无人回头。

她拖着软如烂泥般的脚想追上他们,却踉跄的跌在地上。

此生便如此了了罢。

她万念俱灰间这样想到。

却陡然睁眼,冷汗涔涔。

“啊呀,她醒了!阿爷快来看看。”

……

棠离仍似梦中。

她身子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此时尚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手腕处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剧烈的疼痛,她才猛然清醒。

入目是黄褐色斑驳的屋顶,她艰难的转头。

这是……地府?

她死了吗?

最后清醒的记忆里,她还被束缚在水牢,被棠烬刺了一剑,这又是哪里?

“小友醒了?”

门外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

接着又是门扉轻响,门外颤巍巍走进一个老者,发须皆花白。

棠离艰难支起身子,却乏力极了,复瘫倒下来。

一旁站着个约摸**岁的女童,见状立刻来将她扶起。

那老者摆了摆手:“小友别急着起身,你身上沉疴太多,脚筋全断。当胸一剑又险些伤及命脉,还需静养才是。”

那女童给棠离喂进一点水,棠离终于能发出一些沙哑的声音。

“这……是哪儿?”

那女童插话极快:“我和阿爷下山采药,阿爷闻见山洞里有血气,进去一看,你昏死在那里呢。幸亏碰到我阿爷。不过你也是命硬,这么重的伤,换作旁人许是活不下来的……”

山洞……

可她明明记得,她是在棠家的水牢里。

老者坐下,抚着胡须道:“小友不必多思多虑,养好伤病要紧。”

棠离垂下眼:“多谢老先生……”

老者又道:“小友内力全无,但剑气锋芒仍在,且右手老茧纵深。老朽斗胆猜测,小友是个剑修。”

“小友昏迷时存了死志,老朽算是穷尽了一身本事才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

“世间多磨折,唯‘情’字一事难以堪破。小友啊……你又可知,手中执剑,便无需为外物外情所扰。剑道一事,为的是天地,为的是心!”

棠离被这话震得浑身颤抖,只觉得气血顺着四肢上涌。

她狠狠咬了咬唇,忽得又流出两行热泪。

老者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大道无情。小友啊,老朽这辈子没看错过人。你非池中物,何必拘泥于莽莽红尘?”

“待老朽将你医好后,眼下你尚且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回到滚滚红尘中去,也算是老朽结的一段善缘。”

“再一……我这里有一颗绝情丹。服用之后便可以断绝这俗世中的一切情意。你服下它,莫再被俗世所伤。这里往北一直走乃修真第一大宗天悬宗,你去试试罢。”

“从此改头换面,去修那无情剑道,重寻你的剑心!”

作者想说话:噫!好!我生了!

噫!好!我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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