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戏婴姑(八)

客栈房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棠离三言两语讲完了她这边的情报,包括奚婴的身世。

坐上其他三人皆幽幽叹气。

尉迟枫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

赵萤纳闷极了,这个场合不发表点重要讲话,实在是不符合大小姐的性格。

转头看过去才发现尉迟枫已然红了眼眶。

到底是被保护的很好,涉世未深的少女,携着整颗赤子心匆匆忙忙闯进尘世间。

赵萤给她递了块手帕,尉迟枫这会儿情绪比较低落,只耳朵红扑扑地接过。

闷闷道了声谢。

赵萤也难得的没说些针锋相对的话,她蹲坐在楼梯上,一脸无奈地看着郁明河:“大哥,有这种宝贝怎么不早点拿出来用?早早就把奚婴收进去就好了,奚惠绑不绑来都无所谓了,她也少受点苦。”

郁明河笑着解释:“我们家是有这样的规矩。能用剑解决的事,用法器多不好啊,传出去还挺丢人的。”

“再者,这塔也不是说用就能用的……”

……

这几人正在这里聊着,房门又“吱呀”一声开了。

奚婴从房间里走出来,面色算不上好。

棠离问道:“怎么样了?醒了吗?”

奚婴点了点头。

“醒了……”

几人终于长舒一口气。

“还好还好,早就听说九狱镇魔塔不会伤害凡人……”赵萤拍了拍胸脯,咽下一口气。

“不过好像不太对劲。”

奚婴皱起眉头,迟疑着开口。

“她现在的状态有点奇怪,你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

房门正开着,窗户也开着。正是正午时候,太阳大的吓人,屋子里全被洒上了金黄的光,看起来倒是颇有些温馨。

奚惠正倚在窗前对着外面张望。

郁明河眉心一跳,几步迈了过去,把奚惠从窗边用力拽开。

尉迟枫紧跟其后,直接对窗子捏了个诀,给它关的严严实实。

“喂!你站在那边是想怎么样?不想活了吗?”

奚惠似是还未反应过来,她愣了愣神。

接着竟舒展眉头缓缓笑开。

在泄露的温和天光下,露出少女般天真的神色。

她不解问道:“你们是奚府新来的下人吗?我爹爹呢?”

……

几人纷纷定在了原地。

经过这么些年的磋磨,奚惠早已不似少女时的模样——眼角处泛了些褶皱,额头上本娇嫩白皙的皮肤许是由于岁月的打磨,留下了一块深红色的疤痕。

从前看时,这疤痕在她额上显得碍眼极了,如完石上经流水冲刷腐蚀的裂痕。

总叫人嗅出阴湿的苔藓气息,又泛着陈年的淤浊。

但此时她眸光清澈如前,连同这块伤疤都显出些生机。

尉迟枫惊的掐住的诀也松弛了,于是木窗又“吱呀”一声打开。

霎时间,千万缕阳光自窗外照射进来。

奚惠仿佛觉得有些好笑。

她走到尉迟枫身前,歪着脑袋,拿起手指在她面前晃晃:“怎么了吗?发什么呆呀?”

又拉起尉迟枫的手,笑嘻嘻道:“爹爹上次答应过我——以后所有照顾我的人,都要给我找年龄相仿的。果然不错,你看上去比我还略小一些呢!”

窗棂大开。

于是阳光似乎透过这么些年的阴霾,迟来了这么多个朝朝暮暮,最后终于再次照在了奚惠的身上。

九狱镇魔塔没伤到她的身体,却抽走了她小半片承载着记忆的识魂——

让她走过十多年的荆棘丛生与乌云密布,再次有幸回到曾经之中。

只是识魂到底有些缺失,她甚至并未发现此处根本不是故地,此地根本没有故人。

奚惠这会儿又忘记了“找爹爹”这件事。

她眨了眨眼,“诶”了一声。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棠离从身后很大力将奚婴拽了出来,一边指了指他一边问:“奚姑娘认识他吗?”

奚婴自进房后难得的沉默,甚至躲在了棠离身后,畏首畏尾。

此时更是莫名其妙的造作起来,低着个头又不吭声,任由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颊。

奚惠又走近,仔仔细细打量着奚婴。无果。

她伸出双手,轻轻捧起奚婴的脸,掀开刻意散落在他额前的发丝,与他目光相接。

奚婴原先青白色的脸上多了抹异样的红,他的瞳仁本来就要大一圈,黑漆漆的,深不可测,看起来有些可怕。

奚惠好像也有点震惊,但她很快又慢慢触碰上了奚婴脸上青青紫紫的瘢痕。

“我不记得你。”

奚惠轻轻道。

饶是奚婴曾经嘴比石头硬,奚惠一喊“阿婴”他便恨不得烦躁的抓耳挠腮,整天将“你不会真把自己当我娘亲吧”这句话挂在嘴边。

可此刻,血肉相连的人轻飘飘一句“我不记得你”,还是让他面上更加惨白。

奚惠回到的曾经,是和他毫无瓜葛的曾经。

他拍开奚惠的手,皱着眉:“不记得正好,以后别缠着我.......”

“但我总觉得你很面善,你不会是......”

奚婴骤然瞪大了眼睛。

“我的哪位同族兄弟吧......”

奚惠笑道:“你脸上怎么了?是吃坏了身体吗?爹爹和我说过,要多吃些暖性的东西,否则脸色就会变得很差呢。”

她朝尉迟枫摆了摆手,很大小姐脾气地使唤:“你给他端碗热汤来……”

顿了顿,又道:“算了,我自己去。”

她揉了揉奚婴的头,接着连自己都恍惚了片刻,困惑的笑了笑:“抱歉啊,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没忍住就揉上去了……”

奚婴将头低的更深了些。

这会儿,他身子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可奚惠还在喃喃自语:“身量高,长得也清秀。若是等我风风光光嫁了出去,生一个这样的孩子也很好呀。”

可话音刚落,她又立刻羞得捂住了自己的嘴。

“天呐,还是个姑娘家,我这是愁嫁了吗?怎么这么不害臊,说出这样的话……”

奚婴慢慢抬起了头,他的睫毛上早已蓄上了水滴。

他像面镜子般,终于也反照到属于自己的温情。

于是他好像也卸下了伪装,也学着轻轻搬开奚惠的手,也揉了揉奚惠的头发。

哑声安抚:“没事的。”

“一定会的,和我一样……不,比我厉害一万倍。”

……

风拂过,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

这些天,奚惠一直又兴奋又新鲜,经常蹦蹦跳跳的满院子乱转。

时而摸摸桌椅板凳,时而闭着眼睛吹吹风,时而绕着树到处跑,时而又蹲下身观察一株小花小草。

她惊奇地问:“阿婴,奚家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奚婴已经是一个九岁的成熟孩子了。

不仅毫无别扭的重新接受了“阿婴”的称呼,担任起了和娘亲做好朋友的重任,哄起娘亲来简直更是手到擒来。

“这是奚老爷给你的惊喜。”

于是奚惠又开心了起来:“真的吗?那我爹爹呢?”

奚婴又不厌其烦地解释:“他们出去谈生意,很快就回来了。你不记得了吗?”

奚惠懊恼的拍了拍脑子:“是哦,我总是忘记……”

奚婴替奚惠捡来了被风吹断了线的风筝,看见不远处棠离朝他招了招手。

他好些天不吃生肉。

奚惠乐得下厨,他当然愿意品尝曾经奢望却从未尝过的滋味。

就这么被奚惠一天几大碗红枣排骨汤的养着,奚婴脸上甚至都生出些幻觉般的血色来。

他神采奕奕走过去:“姐姐?”

棠离组织了一下语言,问道:“听说你把这个客栈都盘下来了?”

奚婴挠了挠头:“嗯……虽然之前我不太需要钱,但是也存了一点。奚惠一直觉得这里就是奚家,只能盘下来了。况且后面这个店我还要学着打理……往后奚惠的生活起居一定是要钱来打点的。”

棠离轻笑道:“现在倒是有点大小孩的风范了,会照顾人了。”

奚婴也笑:“不生不死了这么多年,好像也是白白过着日子。最近和奚惠好好相处后,才发现之前挑着孩子来吃实在是罪大恶极。”

棠离摇了摇头:“不必把错误完全归结在自己身上。”

奚婴道:“是。其实当年的恶人们也早已被我生吞入腹,往事早该了了。奚惠有资格拥有新的生活,不是吗?”

棠离道:“嗯。你没有资格代替奚惠原谅,我也没有资格代替那些无辜的孩子们原谅。”

奚婴“嗯”了一声:“任姐姐处置,只一件事。”

“我想再多陪陪奚惠,也想让她再多陪陪我。好吗?”

时隔那么多年的爱与恨,不解与控诉仿佛在这一刻突然全部落下。

就像一滴泪水,滴入大海就立即被淹没稀释。

连同着过往的一切淹没在浪潮之中。

如同浪花总在拼命朝岸上翻涌一般,人总要向前走。

向前走,不回头。

……

棠离一行人决定不日就启程,这一次出行耽搁的实在太久了。

夕阳西下,奚婴和奚惠站在客栈门口和他们挥手。

尉迟枫不大放心,又冲着奚婴喊道:“你答应过我们,从此画地为牢,自愿成为青石镇护佑孩子们平安的守护灵了,可不能反悔!”

奚婴不耐烦地应道:“行了行了快走吧,姐姐都相信我,你怎么不相信我呢?”

郁明河仍半点忍不住,握起斩春风的剑柄又给他结结实实来了一下。

“还这么乱叫……你真该死。”

尉迟枫以骂骂咧咧回应:“你当时还想吃我对不对,我永远记着你。”

却又被赵萤立刻拽走。

奚惠站在门边,似乎很是不舍。

她挥手道:“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棠离也挥手,她不答反问:“你现在幸福吗?”

……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直至消失不见。

奚惠转身,不明所以地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我幸福吗……”

奚婴给她编了个小花环,戴在她的头上。

她又像个十来岁的少女了。

撒花~这个副本终于要告一段落啦。

可能有很多宝贝觉得不满意,不够爽,肯定也有很多宝贝们期待着奚惠能不能再厉害一点,再强一点,掀翻全场。

其实写这个副本时我很崩溃也很焦虑,整晚睡不着觉,搜索各种新闻,各种血淋淋的现实。

甚至前些天推这个副本时受到了一众谩骂,说我虐女。

说不难过是假的,但我难过之余又觉得真的挺好的。

好像现在的女性意识真的越来越深入人心。大家开始发声,为不公正对待女孩而发声,愤怒,为女孩的遭遇和处境而心痛。大家本质上都是很温柔的宝宝。[摸头]

可是现实永远比故事要残忍的多,离谱的多,也难过的多。

于是我想到了我最开始构思这个副本的时候,那时我大学,偶然看到了某山区铁链女的新闻。(不了解的宝宝们可以上网搜一搜)女性拐卖女性,亲生孩子迫害母亲,更不用提其中的各色各样的败类男性了。

这就是奚惠的原型了。

我不认为一个人经过那样的折磨,那样的痛楚还能催生出极其强大的自我能力去反抗。这是对痛苦的弱化,更是对加害人能力的错估及其施加打击的弱化。我希望来个人帮帮她,帮她一起走出黑暗,成为她的依靠和助力。

如果这个人是骨肉至亲就更好了。

于是就有了奚婴。

可是报复了,然后呢?

那些凶手,害人者最终死在了奚惠手中,甚至不受我控制的,牵连到了无辜的人。

这也不行,牵连无辜也不算公允。

那么到底该给奚惠一个怎样的结局才算温柔呢?

话题又要回到铁链女,我希望她有一个怎样的结局呢?

后面我思来想去才发现——原来我希望她重新开始。

我希望她忘记伤痛重新开始,重新拥有一次人生。

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害怕,她配有美好的未来。

她可以忘记,因为我们会帮她永远记得,因为所有女孩会帮她永远记得。

当然,也许对这个片段大家也有不同的态度,有人讨厌,有人唏嘘,有人和我感同身受。

我是个理想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所以我一定有我的局限性。

你们一定比我更勇敢,所以你们也许会有更好的想法。

这都没有任何关系,各花入各人眼。

只要我们殊途同归,都愿意为她,为她们梦一个美好的,温馨的明天。

另外,关于奚惠的故事只是告一段落,还没结束。

私心使然,我希望在后面只言片语的文字中给她一个更好的结局,一个重新开始的本来应该属于她的美好未来。

同样的,我希望每个女孩都能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

与此同时,拥有无比坚定与幸福的人生。

希望每一位女孩都能肆意生长,无拘无束,被世界温柔以待。

(嘻嘻,包括我)

最后,[摸头]现在是凌晨一点多,我又熬大夜了哈哈哈

每一位宝贝晚安。

[比心][比心][比心][比心][比心][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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