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泼，下了整整一日。

送走医馆最后一位客人时，天色已然昏暗。

大夫身患腰伤，由医童跟随照顾回了房间敷药，而霁薇忙碌了一整天，身上衣服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干燥。

此刻趁着四下无人之际，她才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枚丹药服下。

“霁姑娘。”

恰而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温和女声。

霁薇闻声望去，便见景夫人面带急色地踱步走来。

“夫人何事？”

景辞眉头微蹙，忙道：“不知姑娘这里可还有余下的丹丸？方才我出门取水，一不留意让门敞开条缝隙，叫风给吹了进来，幸而苏姑娘被褥厚实没被风吹着，只是余下的那两颗丹丸不知道给吹去了哪。”

霁薇一听，神色倏而松弛下来，她弯唇一笑，转身去药柜后面的匣子中取出几颗丹丸，再次包好交到景辞手中。

“夫人不必担忧，这丹丸多得是。”

闻听此言，景辞心底的担忧才终于稍稍散开，她向霁薇道了谢，随即步履匆匆地回了内院。

霁薇驻足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良久之后，她便拿起扫帚轻扫起医馆内乱糟糟的地面。

雨路湿滑，为了避免断木银杏影响到清云镇来之不易的美名，亭长立即派人将阻碍道路的参天巨木撤离，又连夜修缮被巨木摧毁的房屋瓦舍。

至于那些压在废墟下的亡命之人，自是被官府压下了消息。

直到亲手将第三颗丹丸喂进苏媱嘴里，景辞才算安心，由霁薇相送离开了医馆。

彼时夜色已深，而力夫搬运瓦砖的声音实在吵闹，霁薇在门前站了片刻，正想将房门上锁，谁知身后只有一门之隔的里堂忽然传来些许动静。

此刻医童和大夫已然歇息，躺在里面的那些伤患并未有人照顾。

那些人身份特殊，霁薇怕他们醒来后再生事端，因此落完锁后便匆匆推开了里堂的门。

“霁、霁姑娘。”

苏媱不知何时从内院跑了出来，掌心扶着墙，呼吸略显急促地唤道。

霁薇见状，立马上前撑住她盈盈亏虚的身体，视线随意扫了眼榻上紧闭双目的几名壮汉，随后问道：“怎么起来了，可是外面的动静吵醒了你？”

苏媱顺势靠在她的怀中，轻轻摇首：“那屋子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你们不在……我有些害怕。”

说着说着，几颗泪珠便扑籁籁地滑出眼眶，落在霁薇的衣袖，洇出一片水痕。

察觉出她十分低落的心情，霁薇心头一软，将环绕在她双肩的手臂紧了紧，温声哄道：“有我在，我会陪着你。但是这里药味太重，我先陪你回屋吧。”

话落，苏媱压下眼眶溢出的泪珠，指尖捏着绢帕，幽幽凄凄地点了点头。

回了屋，霁薇便将屋内仅有的两扇窗户仔细关严，而后又安顿好身子骨柔弱的苏媱躺下歇息。

“烛火不熄好不好？”

苏媱双手紧攥被角，面露不安地看向霁薇。

霁薇握着剪刀，霍然剪断一截灯芯：“好。那我将芯子剪短一些还能亮堂点。”

须臾，她放下剪刀，指尖刚碰到床边的幔帐，又听苏媱道：“可不可以不拉幔帐？”

霁薇依言，缓缓撤下拉住幔帐的手，坐在苏媱榻前，宽慰道：“别怕，我会一直在这里守着，你安心睡吧。”

苏媱抿了抿唇，藏在被褥下的手却是悄悄攀上霁薇的手腕。

“今晚你陪着我，好不好？”

霁薇身形登时一顿，全然没有想到她竟会提出这般亲近的要求。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撤回了手。

手中陡然一空，苏媱原本满含希冀地神情顷刻间暗淡下去。

霁薇怔愣地看着她，不知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但苏媱感知到了她的抗拒。

“原是我过界……”

然而“抱歉”二字还未出口，霁薇却轻轻牵起嘴角，截断了她的话。

“照顾病患是医者本就该尽的本分，虽说我只是个半吊子。既然已经许下承诺，那我定会陪着你。”

话落，只见苏媱动作极快的向内挪了挪，霁薇在她满是愉悦地期待中慢慢躺在她为自己腾出的空隙上。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除却贺溪亭与何皎他们，这还是她第一次与外人有如此亲密的时刻。

不知是屋内烛火太亮还是因两人共处一榻，霁薇与苏媱，谁都没有生出一丝困意。

苏媱侧过身，凝神细看霁薇精致小巧的鼻尖，忽然问道：“霁姑娘，你为何一个人来了清云镇？”

“我并非一个人。”

“那就是霁姑娘的家人也在此处了？”

霁薇盯着床前晃晃悠悠地烛火，淡笑道：“陪我来的人，是我的师兄。他有旁的事要解决，如今已不在这里了。”

“师兄？”苏媱眉眼一挑，“莫非霁姑娘之前提及的家里人，便是他么？”

霁薇认真思索了一番，抿唇道：“也不尽然。若按世人所以为的，那么我家中的人着实太多，但若按我心中所想，能称作家人的也就只有六人而已。”

“姑娘待人和善，界限分明，这点我是知道的。”苏媱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我见姑娘神情，有件事不知当不当问？”

交谈至此，霁薇笑道：“但说无妨。”

“姑娘的那位师兄，可是心上人？”

“嗯……”

霁薇皱了皱脸，视线游荡在房梁各处。

她与贺溪亭的关系，虽说并未宣扬，但何皎她们谁不是心知肚明。

可如今被人赫然一问，霁薇那原本惬意的、坦然的心态当即变得慌乱起来。

苏媱仔细观察着霁薇的反应。

这句话方从心底生出时，她的目光就再也没有从霁薇脸上移开半分。

而眼下霁薇含羞又纠结、不知该如何开口的表情，早已让她确认了答案。

苏媱默然移开了眼，继而扑哧一笑：“霁姑娘害羞了。”

话落，便见霁薇用被褥遮住半张脸，闷闷道：“嗐，不要说这个了。”

苏媱胸腔的笑意更甚，最后惹得霁薇忍受不住，作势要捂住她的嘴。

烛芯即将燃尽，而屋外仍不时传来搬运重物的杂乱声。

横竖两人都睡不着，霁薇侧身面对着苏媱，问道：“苏姑娘，你日后打算去哪？”

昏暗中，只觉苏媱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陆前死了，可目晶楼还在，没了他也会有别的管事来抓我。”

霁薇垂眸思量了一番，还是问出了口：“他们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

“因为……没有人能从目晶楼安然无恙的离开，就算是天涯海角，他们也会找到你。”说到此处，她忽而叹息一声，“若不是霁姑娘相救，恐怕我早就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那条巷道。”

“区区一个教坊，背后的势力竟如此庞大。官官相护，朝堂**，想要找人做主，只怕是难上加难。”霁薇暗暗啐了一声。

可惜她虽是修道之人，但落在这偌大凡尘，终归是孑然一身。

而挂在衣襟内的无字木牌，无时不在提醒着她。

仙凡有别，不能乱了各自的秩序。

“苏媱，我能为你做什么？”霁薇摩挲着无字木牌上的一条裂痕，忽然问道。

话落良久，苏媱只静静地看着她，并未出声。

于是霁薇又道：“我无法铲除这世道的恶，好在尚有一丝力量能帮你找出一条相对安稳的路。”

“安稳……”苏媱轻声呢喃道。

在她眼前，霁薇的神情与目光，是那么的真挚。

她也会欺骗自己吗？

两厢寂静，霁薇面色不改，默默等候着她的回答。

直到苏媱终于说服自己迈出心底的那道坎。

“……陆前曾是我心中最重要的恩人，他将我从吃人的都城拉出来，赋予了我重新开始的机会。他不愿让我浪费掉一手的琴技，便花下重金请来师父，又怕我换了身份不习惯，便成日养尊宠优的惯着我。

“可后来我发现，他当初救回来的，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他为此请的教习师父，也不是只为了我。

“我知道像他那样的人必定会有许多红颜知己，但我敬重他爱慕他，我也……离不开他。我本以为能在他的豢养下，起码可以平安度过此生。

“然而在某个午夜，我无意间得见他面具下的丑陋皮囊。目晶楼里那些看不见、哑了嗓的姑娘并非是生来如此，而是**。被陆前带回来的那些女孩，只要技艺稍有所成，便会被他剜去眼睛，或是毒哑喉管，只为了能满足那些兴趣异癖的官员……我害怕极了，因为他们说出的人名里，有我的名字。”

“陆前知我软弱，所以我也趁他松懈之时，偷偷跑了出来。那之后的事，霁姑娘便也知道了。”

霁薇凝神听着她的话，眉眼蹙得越来越紧。

而苏媱说到此处，眼中却是聚起点点星芒，颤声道：“我原打算将这些压在心里，从此再也不提。可是你救了我，而今又问我想做什么……我、我还是控制不住，想要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霁姑娘，你不会欺骗我吧？”

霁薇自是知晓她心底的顾虑。她深吸口气，面容恢复平静，将手稳稳地放在苏媱的肩膀上，随后不轻不重的拍了拍。

霁薇轻哂一笑，反问道：“我在楚国孑然一身，又会图谋什么呢？”

掌心下不断传来苏媱因心事敞开而悸动颤抖的动作，一句玩笑过后，她复又正色道：“‘阴阳平衡，贵生重生，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我从师兄那里学来，如今也有机会从我口中说出。我既然救了你，自然不会在中途对你弃置不顾。”

苏媱脸下的枕头，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洇湿一片。

在霁薇的安抚下，她颤抖不已的身躯才稍有停歇。

她轻轻往霁薇的方向挪了些许，声音微哑又隐隐带着几分期待：“霁姑娘，那我可以跟你走吗？不论去哪里，只要有你在，我都愿意。”

霁薇的动作缓了些许。

苏媱忙道：“你放心！这些时日我成长了许多，绝对不会拖累你的。”

不知出何缘故，向来讨厌带给人欺骗般希望的霁薇，此刻却不愿意说出实话。

她只能囫囵吞枣地“嗯”了一声，继而装作困倦的模样，重重打了个哈欠。

“我许诺给你的一定会实现，你且安心。”

苏媱见她有了疲倦之色，虽是有些在意并未听到想要的答案，但也只好依言，将头靠向霁薇的肩膀，随之浅浅睡去。

师兄告诉师妹的那句话在17章哦~~[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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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贵生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