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应当是糊弄过去了吧……
晨已过半,朝阳穿过树荫洒下沥沥日光,在露水未干的晨间令人感到丝丝暖意。
“今日薛沉雪去了传武阁,你一个人来指导我吧。”
玲珑拔出剑来,在手中挽了几周。
一听到薛沉雪不在,他一脸悦色,心思都在面上表露了出来。
两步跨至空地,在落叶丛中捡起一根树枝。
“来,你与我对剑,只要能斩断这根树枝便算你赢。”
玲珑看他这样有兴致,本不想多话,但昨日他匆匆离去的样子仍然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沉顿了片刻,还是道:“你若动了武,会像昨日那样吗?”
此话一出,池连尽面上笑意渐失,爬上了一丝愁容,“玲珑,你太在意的话,我会很困扰的……当它不存在就好。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有分寸。”
话是这么说,可昨天不还是那样儿了吗。
玲珑不禁腹诽,但还是不作反驳。
“那好吧,晚些药王司若是送了药过来,你可得在我面前喝干净。”
“这……”
他神色有些勉强,再次为喝药而感到来自生理上的恐惧。
练过一上午,两人在石桌前用着午食,药王司已经来了人将熬好的药放在后厨热着了。
池连尽一边吃着饭一边在给玲珑分析她的不足之处,以及日后主要提升的方向。
“你天资很高,实战会让你进步的很快。但是剑技还是学得少了点,等薛沉雪挑几套剑法过来你好好练练。”
“为什么你们俩都在强调我的天赋?真的很高吗?还是说你们俩都在暗戳戳骂我懒?”
玲珑塞了一口饭问他,把池连尽给问住了。他确实也觉得玲珑练武过于懒散,不在他们二人指导的时间里,她私下几乎不会自己练剑。
可天分很高这点也是毋庸置疑的,几番对剑下来他已经很有体会了。
“很高……”他轻点着头,“若用直白一点的话,我甚至及不上你。”
玲珑听完震惊地抬起了头,“比你还高?”
……那为什么她还这么弱?
“你若是在质疑你现在的实力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论勤奋……你及不上无妄峰,甚至凌云峰的任何人。”
他很残忍地说出这个事实,这些年来他虽然处处避着她,却也一直在暗暗注视着她。
“……好吧。”
“你放心,日后我会和薛沉雪会一同督促你练武的,这个继承人必须是你。”
他抬碗喝了一口汤,见玲珑蔫蔫地咂着嘴。
“说来像师兄你这般厉害的人都没能入极武,我是不是更不可能了啊……”
她一手托着下巴,望着天空塞进嘴里一块饺子,“真羡慕薛沉雪啊……能有自己的绝学。”
池连尽顿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但心里酸得他呼吸都有些不畅,这碗汤挂在嘴边半天都喝不下去。
“师妹……”他欲言又止,沉下心来听了听周围确是无人,也没有人靠近的样子,才缓缓开了口,“……你想不想,看看我的绝学?”
“你的……绝学??”
玲珑僵着脖子慢慢转过来看他,眼睛睁地铜铃一般大。
在她愣住之时,池连尽放下碗,起身道,“你跟我来。”
玲珑实在憋不住好奇,压抑着逐渐高亢的情绪,小跑着跟在他的身后,随他来到了后院的尽头。
这里被一处山崖挡住了,崖下堆积了几块巨石,静静地在这里伫立了许多年。由于体积庞大,纪无念在改造庭院时都一直没有动过它们。
池连尽在距离巨石数丈之外停住了,他手持着剑柄,阖目调整内息,玲珑也目不转睛盯着他一动不动。
几息之后,他双目微睁,内力已然凝聚于剑刃之上,正透过剑鞘发出微弱的寒光。
刹那间长剑出鞘,伴随着一声铁器尖啸,只见他横空劈出一道汹涌的剑气,如长空裂痕,横刨过地后落在巨石之上顿时炸开了。
无数碎石蹦起,待尘烟散去后,石身上留下了半人之宽的裂口。
池连尽轻挽了一圈长剑入鞘,回首看向玲珑,她人已经完全呆滞住了。
他就在旁一直静静等着她回过神来。
玲珑呼吸渐渐急促着,面颊发热,心脏猛烈撞击着胸腔,她捂住嘴才抑制住激动的情绪,望着那道裂缝口齿不清。
“……好,好神奇……是剑意化形……”
她一直以为这样的技艺都是只能在话本里才看得到的。
“此剑名为一念一杀,我于两年前所悟。”
他淡淡说着,玲珑猛然转过头来。
“你……你早就入了极武了?为何一直瞒着不说?”
“这招我只在血刃堂使过,降云楼至今也无人知晓,除了你。”他垂着眼,眼中忧色难掩,“这件事我不能让师父知道。”
“为什么?楼中出了极武他不该高兴吗?”
玲珑不明白他的想法,降云楼近年年轻一辈只出了沈绯间一名极武,纪无念一直遗憾此事。
“你莫非是在担心……”
玲珑沉下了神色,想起在止杀堂纪无念的态度。
“是……师父他从未真正信任过我,而我只有让他认为他如今依旧能够掌控我,才不至于成为他眼中的威胁……”
他看着自己的手心,眉眼中尽是忧虑,玲珑没想到他在楼中竟如此举步维艰,他真的适合继续待在这里吗?
过高的实力确实会招致忌惮,按纪无念的性子,会容得下他的存在吗?
可常理来说,楼主之位自然是能者居之,就算师兄夺得此位那也是他应有的,不应该去扼杀这个可能性吧?
除非纪无念只想把位置留给他想留的人。例如她,例如薛沉雪,反正那个人一定不会是池连尽。
不管怎么说也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孩子,怎么就那么融不进眼里……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若是有一天被我爹知道了,他会更加认为你心怀鬼胎。”
她模仿着话本里的桥段,开始往后编撰,“将无意间捡来的养子含辛茹苦教养十余年,没想其竟故意藏拙!骗取信任,最后忍辱负重夺取其位,其心可诛!更可恶的是此子连他貌美如花的女儿都不放过,先骗感情再骗婚,利用完再一脚踹开!最后落得家破人亡,可悲可叹呐,问世间情为何物……”
说着还声情并茂地演绎了起来,做作的腔调让人听了直起鸡皮疙瘩。
“……你别太离谱了师妹。”
池连尽哭笑不得,随后渐渐神色淡下来,“你之所以告诉你……是不想让你觉得,我及不上薛沉雪。”
他话未完,眼神已然变得委屈巴巴。
原来是该死的胜负欲……
玲珑看了一眼那道石身的裂口,“可是这样,我爹会怀疑的,这太显眼了。”
“我迟早会让师父知道,但得要循序渐进。”
他这话的意思,其实也是将其考虑进去了。他确实也得让纪无念尽可能了解他的价值——证明他不是随意可弃的棋子。
玲珑得知他吃了醋,心里美滋滋的,上前揪住他的衣襟,迫使他上身弯曲下来。而她正好能够住他的唇,狠狠尝了一口他嘴里的醋味。
接着贴着他的鼻尖朝他喝气,媚眼如丝,却透着坏笑。
“师兄……该喝药啦。”
薛沉雪借阅了几卷武学典籍回来,回时正巧遇上玲珑在石桌前逮着池连尽灌药。
“乖,一口闷了,有蜜饯给你吃。”
她扶着碗正强迫着给他灌进去,这家伙打小就不愿意喝药,每回都是她半哄半灌才肯配合一下。
好在他一直体质很强,不管受什么伤几乎都是躺几天就活蹦乱跳,需要喝药的时候也不太多。
只可惜幼时一起玩儿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和池连尽几年之间就几乎形同陌路了。
薛沉雪只觉得喉中泛哽,内里泛酸,但表面还得维持波澜不惊的样子,将典籍放在了石桌之上。
“看看?”
玲珑一直给灌到碗里连药渣都不剩才放过了他。一松手池连尽便是一顿连咳带喘,仔细一看连眼眶都红了一圈,甚是可怜。
完了玲珑还随手喂给他一颗蜜饯,才翻阅起眼前的书籍来。
她一边阅着一边自己也吃起了蜜饯,由于太甜只能小口小口啃着。
一整颗下去后腻得她直皱眉头。
“噫……齁死了,你怎么爱吃这种东西……”
说完才发现他已经连盘子里最后一颗蜜饯都吃掉了。
薛沉雪跟着坐了下来,把典籍成套分开:“我选了几套实用性比较好的,不会太难学,剑招也不至于太生僻。”
池连尽只看了书名一眼便心中有数了:“这套拨月弄剑诀很适合你,剑招轻快简洁,与怜照决的心法也相较契合。还有这个六阳剑赋和三重智心剑法你也可以学一学,待会儿我挨个使一遍你看看。”
薛沉雪倒忘了眼前这个人是楼中的顶尖强者,莫说那三十三套剑法,恐怕整个传武阁的武学就没有他不会的。如此一来反倒显得自己这一整天像是白忙活了。
“你先歇会儿吧,你不累我还累呢……”
玲珑从小没这样高强度练过武,想到下午还有这一堆剑技要学,顿时只觉得身心俱疲。忽而想起薛沉雪可能还没吃过东西,便转头问他。
“你进过食没有?我爹让人送了甜糕来,你尝尝吧?”
“好。”薛沉雪没想她突如其来的关心起自己来,一时喜不自胜,欣悦之意溢于言表,笑得似一朵绽开的梨花。
池连尽看他开心成这样就有些耐不住心思作祟,托着下颌叫住正要去后厨的玲珑。
“师妹,我可以一起吃吗?”
玲珑回过头来,没好气地伸手捏他的脸颊,“你刚吃了那么些蜜饯还不够啊?”
正捏着,他眼瞥去了一边,似是不太高兴,这醋味儿都快要熏到她脸上了。
“让我看看还苦不苦。”她矮身吻住他吮吸了一口,一副正品着味觉的样子,“苦倒是不苦,但酸得很,你还是吃点儿吧。”
说罢咯咯笑着离去了。
池连尽头一回在人前被她亲,一时脸整个烧起来了,半捂着口鼻良久说不出话来。
薛沉雪神色逐渐淡漠,心绪顿时乱如麻线,两人面对面坐于桌前半晌无话。
他感觉胸腔像被什么给死死堵住,内里刀割一样灼痛起来。
他其实很明白,那二人本就相倾,自己此番也不过是挤进了夹缝中求存,他早已做好了准备。
阖眼间他好似忆起幼时也曾做过的同样一件事。早年因贪慕蔷薇开得甚美,他在蒺藜成群的荆蔓之中折下了它,回头时才发现自己已经遍体成伤。
可他始终认为,有花堪折,莫待空枝。纵使身受囹圄桎梏他也不曾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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