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夏至。

午后的阳光被茂密的梧桐叶筛过，褪去了灼热，只剩下一片慵懒的温柔，轻轻铺洒在蜿蜒的深巷里。空气仿佛是静止的，只有光柱中偶尔飞舞的微尘，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安晚凌就是从这样的静谧里，慢慢走出来的。

她穿着一袭简单的白色长裙，阳光透过摇曳的树影，在她身上、裙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斑，像一幅流动的画。她美得有些不真实，仿佛是从古老画框里走出的仕女，误入了这现代的街巷。然而，这份惊人的美，此刻却被一层淡淡的阴翳笼罩着。

她的手里，紧紧捏着一张的报告单。纸张的边缘，已被她手心的微汗浸得有些发软。她的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那里盛满了无处安放的心事。

走到小巷的转角，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也就是在这一瞬，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去路，也切断了她的思绪。

那是一个穿着宽大黑袍的老人，身形佝偻，一根木制拐杖撑在身前。他的脸隐藏在连帽制造的深深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令人心悸的神秘感扑面而来。

安晚凌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用那阴影下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她。半晌，一个苍老、沙哑，仿佛摩擦着砂纸的声音响起了，话语零碎，毫无头绪：

“我不知道该不该这么做，但或许你想知道……”

安晚凌完全愣住了，不明所以。

不等她反应，老人不由分说地将一件东西塞进了她的掌心。那是一条红色的绳编手链，材质普通，上面穿着两颗殷红如血的红豆，触感微凉。

“戴着它，”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不要摘下来。”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拄着拐杖，与她擦肩而过，向着巷子的另一端蹒跚走去。他的脚步看似缓慢，身影却在几个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安晚凌怔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从这突如其来的遭遇中回过神来。巷口空荡，午后的静谧依旧，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一个恍惚的梦。

她低下头，那根红绳手链已戴在手腕上。

“真是……奇怪的人。”她低声自语，理智告诉她这很荒谬。她尝试着想将手链摘下，放进路边的垃圾桶。

然而，更令人心惊的事情发生了。

那看似普通的红绳，在她试图解开那个最简单的活结时，却纹丝不动。它紧紧贴着她的腕部皮肤，不松不紧，却仿佛天生就长在那里一般，根本无法褪下。她又试着用力拉扯，只在腕上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一种微妙的、无法掌控的感觉攫住了她。

公交车的轰鸣声从不远处的站台传来。上课的时间要来不及了，安晚凌蹙着秀丽的眉，看着腕上那抹刺眼的红色，最终只能暂时放弃。她将袖子往下拉了拉，勉强遮住手链，带着满腹的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快步走向站台，汇入了等车的人流里。

车窗外的风景开始移动，她靠着窗，腕上的红豆隔着衣袖，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安晚凌没有回教室，也没有回宿舍。她迈着沉重的步子，几乎是凭着本能，走到了校园深处那片她最喜爱的荷塘。

塘中的荷花正开得热烈，大片的碧绿荷叶铺满水面，粉白的花朵亭亭玉立，在午后的微风中轻轻摇曳。若是往日，这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定能抚平她所有烦闷。但今天，她只是沉默地走进水边的六角亭，在石凳上坐下，像一个精致的陶瓷娃娃。

她一手抚摸着手机，一手揉搓着报告单，纸张皱褶的声响，在寂静的亭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的目光落在池中最盛的那朵荷花上，眼神却是涣散的。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阳光勾勒着她安静的侧影，她的美与周遭的生机盎然形成了一种微妙而残酷的对比。

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蜿蜒小径旁，梧桐树的阴影里，那个戴着黑色棒球帽的白发男人，不知何时已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站了多久？无人知晓。

他的目光穿过稀疏的枝叶，牢牢地锁在亭中那个背对着他的、纤细而孤独的身影上。帽檐下的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那里面有痛惜，有追忆，有一种近乎贪婪的凝视，仿佛要将眼前这一幕刻进灵魂深处。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荷塘里那朵开得最盛、最不染尘埃的粉荷，正好衬极了安晚凌。她就是那朵荷花，纯净，美好，却仿佛一阵风来，就要零落成泥。

两人一坐一站，一明一暗，中间隔着短短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整个无法逾越的世界。时光在荷香与蝉鸣中缓缓流淌，各自汹涌的思绪，在静默中无声地碰撞。

终于，安晚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然后，她猛地起身，将手中那张纸揉成一团，快步走到亭边的垃圾桶前，将它扔进其中。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卸下了一个重担，肩膀微微松懈下来。她没有回头看那垃圾桶，也没有再看那满池的荷花，只是挺直了背脊，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地离开了。脚步比来时，多了几分轻松。

直到那白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男人才从树荫里缓缓走了出来。

他步履沉稳，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走到那个垃圾桶边。他停顿了片刻，然后，微微俯身，伸手从桶里捡起了那个刚刚被丢弃的纸团。

他修长的手指，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将揉皱的纸张展开，抚平。

当报告单上的字迹完全显露，右上角，那用加粗字体标注的诊断结论，猛地刺入他的眼帘——

胃癌三期。

四个字，触目惊心。

男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那行字，盯着下面那个熟悉的名字——安晚凌。周遭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世界只剩下这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精准地滴落在纸上，恰好晕染在“安晚凌”三个字上。泪渍迅速扩散，像一朵骤然绽放的花。

他抬起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摩挲着那个被泪水濡湿的名字，仿佛能透过纸张，触碰到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

良久，一声压抑到了极致的、破碎的呢喃，从他唇间逸出，带着无尽的痛楚与宿命般的无奈：

“不能再……更早了吗……”

声音消散在荷塘的风里，没有答案。

只有满池的荷花，依旧无知无觉地，开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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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夏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