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扬灵记得他收到的匿名视频里右上角的秒针,发生爆炸之前的一秒里,他们会在说些什么呢,他们想了些什么呢,在加油的一瞬间就爆炸掉的前一秒,如果他找错了那一秒,他的努力就会白费,这个躺在病床上的关键人物已经被抢救过来了,从重症室转到了普通病房,被纱布缠了满身。
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了,只能通过他的证件看到他之前的相貌,这会是个无辜的人吗。
玖扬灵有一种特殊的技能,这也是James当初从法庭上把他带到身边的原因。他可以还原过去一秒钟之内所有的在这个人身上发生的细节,当年他把父亲砍死母亲的那一秒钟内发生的所有信息储存起来交给法官的时候,James听说了这件事情,亲自找了律师给玖扬灵做无罪辩护,本来因为激动杀人而且对象还是父亲,至少要判十年有期徒刑的,但是律师先生以一个蹩脚的角度切入,成功在当庭无罪释放,James把他领回了家。
James是他的贵人。
眼前的人是油库爆炸现场的关键人物,他不会想要出错,多年的刑侦经验让他有了一丝谨慎,虽然比起卡威来说还不如,但是比以前的自己沉稳了很多,即便是James站在这里,也得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
秋易醒来的时候是一片黑暗,空气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记忆里隐隐约约有枪响,是所有黑暗中最耀眼的事情。纪无忧让人发来的文件他看了,十几年里,他和玖扬灵唯一的交集就是大概十天前的一次见面,但那次见面很遗憾,他不记得。文件显示,见面时间十分短暂。短暂意味着并不重要。人不一定很了解自己,但秋易有这样的自信,时间短暂在秋易这里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不重要,二是不想。结合各方面条件来看,很容易得出结论,这个朋友并不重要。
但是这个不重要的人竟然出现在了那几声枪响之后。他当时意识模糊无法理解床前的人的神情。只是意外地一股劫后余生的感觉袭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自己不清楚,似乎潜意识里他从来没有抱任何全身而退的希望。
如果这个人并不是不重要,那么是不想见到他,为什么不想呢,十几年都没见过的人,有什么想不想的必要呢。除非更早的时候他们认识,这就和玖扬灵的话一致了,他们小时候是邻居,而自己喜欢芒果,这真是戏剧,感觉很久没吃过芒果了,几乎已经忘记了味道。
虽说人类早已有了可以代替食物的营养剂,像清水一般,这几天在大平层里秋易就是这么过来的,注入一次可以坚持一周,对秋易这种万事从简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福音。但他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过味觉上的触动了。
病房的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站在床边。
黑暗中的轮廓并不清楚,柔和的灯带被打开,慢慢渲染着黑暗的空间。
秋易睁开了眼睛,那张脸映入视线,制式帽挡住了那双眼睛,能看到的只有硬挺的下颌。
玖扬灵摘了帽子放在一旁。
是自己在脑海中思索着的对象,眼神紧跟着玖扬灵略带疲惫的眼睛。既然重要,为什么一丝一毫都不记得呢。
玖扬灵弯下了腰,身体前倾,脸一帧帧靠近,距离变得呼吸可闻,他猛地神经一紧,表情一瞬间空白,随后沉稳的力道之下肩背一轻,身体被扶起来后多了两个枕头。
玖扬灵嘴角勾起了一抹笑。
秋易垂下眼睫移开了眼神。
玖扬灵手臂没有收回去,轻揽着人从桌子上拿了杯子。
眼前握着杯子的手骨节分明,力量感和美感兼具的手,和手的主人的气质一样鲜明。
可他只是浮萍一样的人,他丢掉了自己的过去,他没有引以为据的立身之本,他本可以随时离开这个世界的,他已经摸到了床角的那把枪并且在枕下上膛,如果那些人围上来的话,他会毫不犹豫朝自己的脑袋扣动扳机,他没有plan B,没有退路的人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等他成功死掉的时候,他会给那个叫蒙子的人托梦感谢的,他的随地扔枪给了自己解脱的机会。
但枪声在他扣动扳机之前响起。
进来的始作俑者一身戾气。
“烫吗?”
秋易抬起眼皮又垂了下去,慢慢张嘴。
水温正好。
一杯水喝下去的时候,秋易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不远处的医疗柜里放着许多生活用品,包括吸管,在透明的柜子中十分惹眼。
“要吃吗?”
“嗯?”秋易的注意力被拉了回来,玖扬灵手里端着一个小盘子。
“你喜欢的芒果。”
玖扬灵已经把一块送到了他嘴边。
他食欲不怎么旺盛,也没有迫切想要吃什么的心思,但是莫名其妙地心底没有排斥。而玖扬灵现在的表情着实又让人不忍辜负。
默默张嘴。
这和玖扬灵以往认识的秋易绝不一样。
*
他们认识的时候秋易的名字是秋洛宁。
那是他被赶出家门,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的第五天。血已经止住开始结痂了。这里是E15区的贫民地带,每个人都在靠着廉价的营养剂吊命,偶尔能见到路边的流浪汉睡死过去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如果十五天还没站起来,就说明人死掉了,就会有焚烧员把人抬走,听很多邻居说,有很多流浪汉还没死,但是直接就被扔进焚烧炉里,人在火里吱哇乱叫,焚烧员把炉门一关,声音就没了。
这远远不到十五天的界限,他不会怕人来把他抬走,另外的原因是,他被打折了小腿,一动就开始撕心裂肺地疼,他挪到一个角落里,他不想回家,那样的话他的伤会更严重。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已经开始饿了。
不久,他就开始头晕眼花。
但是嗅觉比平时灵敏了百倍,这个角落经过的人不多,偶尔经过的也多是一些臭味弥漫的流浪汉。
下午冷蓝色的太阳开始落山的时候,意志昏沉的玖扬灵被自己的鼻子叫醒,那香气像是天外来物一般,刺激着他整个神魂。
秋洛宁从芒果生煎铺往回走的时候已经很迟了,母亲很喜欢吃这家的生煎,而自己下学回去的时候总是忘记买,同一条路每次都要走两回,当他走到拐角距离家里只有几十米的时候,一阵嘈杂的瓶瓶罐罐碎掉的声音从家里的方向传来。他眉头一皱,加速往家里赶去。
玖扬灵闻着香味盯着视线里的模糊人影突然大力神附体一样,跃起身子抱住了这人的腿。
秋洛宁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退了两步,他从没见过这么大胆抱着人腿纠缠的流浪汉,但也还算冷静,站在原地冷声道,“放手。”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第一句话,说起来好笑。
但只是片刻的功夫,秋洛宁手里一空,芒果生煎的盒子被抢走了,但家里传来的碎掉瓶罐的声音没了,这并不意味着危险的消失,对母亲来说更危险了。
那流浪汉拖着一条腿已经跑了些距离。
一种莫名的生气夹杂着悲伤交集涌上来,他得回去照顾半盲的母亲,整理了被弄乱的衣服往家里的方向疾步走去。
玖扬灵久违地吃到了食物,在火星居民的认知里,地球已经是历史了,在第二代人群诞生时,就没有人回忆并想念地球的生活了。他们的身体能量菜单里,营养剂是最廉价也性价比最高的能量获取渠道,而货真价实的食物是最贵且性价比最低的,贫民区的人不会把食物作为首选,在他们看来那是奢侈的象征。
而玖扬灵现在就在狼吞虎咽着这奢侈的食物,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吃到这种充斥着香味的能量载体,虽然他并不喜欢那个夹心芒果,他已经没有挑食的资格了。而且他得为未来考虑,那个被自己抢的人他没看清面容,但周身的气质很特别,如果再见到他,他一定能认出来。
第二天,那个身影从门里出来的时候就吸引了他的目光,表情冷淡足以把所有人拒之千里之外,上身一件水流般柔顺的衬衫,下身一件简单的垂坠黑裤。已经算是合身,但腰部的衬衫处随着风空荡地晃着。
玖扬灵不出所料地没有收到哪怕瞥来的一丝目光。
第三天,他还是在他的门口,下午的阳光从他身上移走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人抱着盒子,香味已经从他灵敏的嗅觉里挤进来,告诉他说这是那天的芒果生煎。他咽了咽口水,之前那份食物并没有坚持多久,他现在很饿,但他还可以忍着,因为他罕见地不愿再打扰这个人,他和贫民区的这些人都不一样。
垃圾堆的所有营养液针管都被他翻了个遍,撬开针管一点点舔着里边的余量。但是还是不够。
基于上次的经历,秋洛宁出门带了小型电击设备,足以把人放倒在地的。
那个流浪汉紧紧盯着他手里的盒子口水都要留下来了,但是竟然忍住了,秋洛宁口袋里的手紧握着打算随时掏出来,直到他进门,平安无事。
他有洁癖,这对他来说是再好不过。
秋洛宁再次出门的时候看到那个没挪过地方、一直在他门前的流浪汉蜷缩在角落的避风处,紧闭着眼睛,看起来像饿晕过去了,犹豫了一会,转身回去拿了一支营养剂,扔在了他身上。
这是他们相识的开始。
*
印象中的秋洛宁是高傲的,所有困难摆在面前都会默默承担,那会算得上稚嫩,玖扬灵印象里他的表情从没有过大的变化,给他上药的时候看起来也像心不在焉,只是在他喊疼的时候会放轻动作。
那样的邻居生活时间不长,秋洛宁一夜之间就和母亲搬走了,邻居的房子空了,他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是这段记忆在不断被美化,被无限延伸。
他以为他再也见不到这位老友了,多少次的生死攸关唯一的执念是年少时那抹阳光,即便神经最疼的时候一颗芒果糖就可以抚平内心的焦躁,那种带着甜味的疼痛能带他回到那些个恍惚时无忧无虑的空间,似乎他们还在一起,似乎他可以躲避掉歇斯底里的暴风雨在邻居的家里暂时汲取那一点温暖。
他调来A区做特遣队队长的第一天,在百无聊赖的车上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他一直压着心底的情绪,似乎是一种不安,但又不像。经过一个路口时他的本能在闪着警铃,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悸动涌上心头,往窗外看去,意外地,偶然地,梦里一般地,看到了那张脸。
此刻视线里一言不发的秋易很容易让他想起那时候的秋洛宁,只是之间隔了太久。
秋易的手被拉了起来,指缝间被一寸寸细细摩挲而过,强忍着痒没有把手抽回来,因为听到了一句飘渺的“不安全。”
把嘴里的芒果咽下去,一脸疑惑,“嗯?”
“你的地方不安全。”
这句话大概是有后续的,但就这么没头没脑地止住了,秋易罕见地有了精神升起一股揶揄的兴趣,“所以你家有多余的房间?还是说,你要给我找房子。”
“有的,我是来接你的,USC的套房很安全。”
本以为对方是来抛出问题的,谁知道是来执行方案的。秋易马失前蹄,果然偶尔的心血来潮很不靠谱。
床边多了一套长袍,款式看起来像是上次见面秋易穿的那件,但无疑,这是一件新的。
“你有力气吗,换衣服。”
秋易看着玖扬灵跃跃欲试的表情咬了咬牙,好像他一摇头这人就会立马开始动作。
“当然有。”
他伸出手拿衣服的时候发现中指上多了一个戒指,简单的银色素圈,闪着细碎的光芒。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真的确认了关系吗。
为什么玖扬灵所有说的话真真假假,不敢信的同时又一步步验证了他说的是对的。
玖扬灵在洗漱间放餐具。
他唤出通讯的信息面板,“纪无忧,防空局人员素质堪忧啊,另外,我等你发我事件始末。”
几乎没有间隔,对方的信息立马就发了过来,“我来接你。”
“不用。”
“玖扬灵在吗?”
纪无忧下了车看到医院里里外外的的人,玖扬灵公权私用倒是熟练得很,看起来MGC的人也没多清正廉洁。
他是从Baron那过来的。
下午他被Baron叫过去的时候就察觉到一些事情已经失控了。
Baron的办公室空间里充斥着浓烈的烟草气息,香薰蜡烛已经燃烧了不少的量。
“总指挥。”他必然是一个称职的下属,也有着相应的心理素质,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素质,即便他已经预见到今天一定不会以和平收尾。
Baron挥了挥手,在一旁的助理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并关上门。
随后是久久的沉默。
Baron总是有不错的情绪控制能力,但是在事情发展超出自己掌控的时候,他会格外抽很多烟来压制自己的情绪,但是这次烟草显然没能发挥它该有的作用,而是助长了他的怒火,他站了起来,平和声音带着一丝被烟草浸润过的沙哑,“纪无忧,跪下。”
总指挥的军服耀眼得厉害。
纪无忧垂了眼眸,笔直地跪了下去。作为军人,不论做什么都应该是挺拔的,这是他们在军校的时候被上的第一课。他有把握自己的上司并不会真的放弃自己,现在的所有就足以表明他的想法是对的。因为如果真的要放弃他的话现在的所有惩罚都是多余的,毕竟自己在整个蓝藻芯片秘密项目中的作用不容忽视。
Baron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捏了纪无忧的下巴。
纪无忧被那几乎要捏碎自己骨头的力道强迫着抬起了头,眼眸仍垂着。他感受到了Baron的怒火,自己从军校毕业就跟着Baron,到现在已经二十年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见Baron这么生气。
一声耳光在空间里回荡。
纪无忧还是跪得笔直,只是一侧的脸被打得歪了一下,很快肿起来,嘴角流下一道血痕。
在军校一同被教习的是直视上司是极为不礼貌的挑衅行为,这么多年他心里敬畏着这位长官,上司想做什么他都唯命是从,大概也是他的顺从好用才一直被留在了上司眼前。
“看着我的眼睛,纪无忧。”Baron俯看着自己这位得力助手,即便被打也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都屈辱成这个样子了,还是像舍生取义一样,真不知道这种铁疙瘩是哪里炼出来的。
纪无忧挣扎了片刻,仰头看着这位总指挥。
“你为什么要调巡逻机给那种畜生抛尸?你是白痴吗?纪无忧,他老子要做什么都得经过我的同意,他儿子,呵,都算不上儿子,侄子而已又算什么东西?你不是我的狗吗,怎么还去舔别的主子?你舔出来的案子MGC已经来找我调巡逻机巡逻记录了,你是打算让我弃车保帅还是怎样?你就这么想死吗?”Baron越说越气,拿起手杖朝纪无忧脖子打去,纪无忧挨了几下还是直挺挺的样子,Baron更气了,直接上脚把人踢倒在地。
纪无忧本来已经咬牙忍着脖颈传来的疼痛,几乎无法维持挺直的身子。被一脚踢倒之后又是密密麻麻的疼痛从腰腹传来,条件反射地蜷了身子,迎来的是更为暴烈的踢打。
漫长的疼痛让他青筋暴起,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大概是一根烟的时间,因为最后作为结束的是在他脖颈上按灭的烟头。他剧烈地喘息着,脆弱的皮肤被烟头烫伤之后狠狠蹂躏着,他闭起了眼睛紧皱着眉头,紧咬着牙,只有抽搐的身体在回应着那枚烟头。
Baron看着地上可怜的人总算消了点气,走去房间的一个角落从烟柜开了一盒雪茄,用香薰点了,坐在椅子上靠着吞云吐雾。
“这件事我会给你摆平,以后你舔别人注意着点,不要舔到我面前。另外,天使恢复得怎么样了,我听说他被那个畜生劫走了,被MGC的人查案顺手给解救了,不是我说,纪无忧,你怎么老是在那个畜生手上吃亏,需要我帮你出手解决掉他吗?”
纪无忧从地上缓缓爬了起来,他全身刺骨地疼,硬撑着跪在地上。
“也是,你这副鬼样子还能对付谁啊,庆典的宴会是两天后吧,无忧?”
“是。”纪无忧狼狈地回复着,他想保持原先的恭谨严肃的样子,可他身上传来的疼痛不允许。
“回去养伤吧,争取一下天使,最好把人掌控在手里,自己人怎么能一直在别人的地方住着呢。”
“是。”
“也不用强求,也许峰回路转,会有不一样的效果。”
“是。”
这是他现在站在这所医院的原因。明面的伤口不多,这是他能够继续保持自己专业性的底牌,大概有肋骨断掉了,胸口在隐隐作痛。
看着通讯上秋易回复过来的“是”久久不能回神,玖扬灵在这里,他人抢不回来了,但是上司最后说的峰回路转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秋易算作蓝藻计划在METC的卧底吗,毕竟芯片在植入的时候自己额外给他植入了一些信息,就是自己和他的上下属关系。
总指挥是信任自己的,让他回去养伤,任务也没有强制要求,还帮自己处理抛尸的事情。
剩下的事情他会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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