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羽返回房间,感到了些许倦意。虽然还挂心西剑流的公务,但此时此地也只得放下工作的心思。既来之则安之,他本也是心性豁达之人。褪去了玄底红纹的外袍,取下发冠,他检查了一番,躺在小女孩铺好的床铺上。
回想前半生,他随西剑流征战四方,此番侵略行径虽有违众人本性,但当时却无人察觉异常。战争如此荒诞,一旦深陷其中,即使平日连鸡都不敢杀的柔弱书生,却会用刀剑虐杀他人而不以为意。彼此都在那种气氛中,似乎连杀人都被合理化了。这是怎样一种心态呢?
儿时与总司他们一起长大的生活,虽然也令他眷恋,但回忆平生最快意的日子,却竟是和俏如来在中原的经历。彼时狼狈不堪,在千军万马中亡命天涯,现在回想却也有几分莫名的诙谐。或许正是那个时候,他切身体会到名与利的可笑,阴谋家成了武林盟主,曾经那个力挽狂澜的中原英雄却成了过街老鼠。当然,看俏如来一点点的成长也是别有趣味的,就像当年看着月牙岚和霜他们一点点长大一样。
这样胡乱想了一会儿,他的意识朦胧起来,不知多久睡去了,一夜无梦。醒来时窗外响起山雀啁啾,山中雾气迷濛。
好大的山雾,赤羽赤足走过榻榻米,推开窗,眺望幽静的山岚。
“贵客起身啦,毛巾和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店内老婆婆和蔼道,“每年这个季节山雾都很大呢。”
“劳烦了,”赤羽回过身,见老婆婆一直盯着自己的脚踝,问道,“怎么了吗,老婆婆?”
老婆婆连忙低垂下眼,道:“抱歉抱歉,只是看到贵客脚腕上有伤痕……”
脚腕上的伤应当是在百目忍族牢狱中留下的,那时每日手脚被锁吊在牢中遭受鞭笞,伤痕深可见骨,即使过去了大半年也未能消退。也难怪别人感到奇怪盯着看了,赤羽心想。
老婆婆又道:“贵客脱下宽大的外袍,腰身太过纤细了呢……我们这里来留宿的大多是浪人,很少见您这样的贵客,是老太婆话太多啦。”
“这里环境宜人,为何只有浪人来呢?”赤羽不以为意,旋身披上外袍,一边系衣带一边问,“贵店的东家平日来吗?”
“东家名下大概有许多温泉旅店,几乎没理会过生意不大好的这一家。老太婆只是被雇来帮佣的。枫屋因为有闹鬼的传闻,所以贵客们都不敢来。这些日子不知什么缘故,浪人们突然多起来了。”
浪人会来这种地方,到底有何目的。西剑流的情报网对此没能提供信息,但或许望月咲他们反而会知晓。
赤羽下楼走入茶室,上杉龙矢已坐在沿廊上品茗了。庭院中的五针松上凝结了晶莹的露水,更显青翠。赤羽在他对面端坐,一身明艳的赤红,却又沉静持度,宛如岁月沉淀的松香琥珀,透着内敛的柔和光泽。虽然同为男人,上杉龙矢也在心中欣赏了这番美景,笑道:“初次与信交谈,也是喝茶。”
知晓他是回想起了自己初出牢狱,单枪匹马邀请他,寻求同盟以救西剑流时的情景,赤羽也不由微笑起来:“那时是赤羽唐突先生了,多谢上杉先生大义相助,此番恩情赤羽没齿难忘。”
“你我已是朋友,朋友莫谈恩情,只有友情,”上杉为赤羽倒茶,“赤羽先生静若处子,动如惊凤,杯盏之间颠覆局势。明明那时你的身体与精神都已消磨到极限,逆境之中却犹能冷静判断果断决策,这份眼界与才能令上杉龙矢毕生难忘。”
“上杉先生抬举赤羽了,”赤羽展开金色纸扇,“对于这座枫屋,上杉先生有什么看法吗?”
“现下店里只有一个老婆婆,其他伙计外出采买,半个月都不会回来。初步看来这老婆婆也很普通,我派人私下调查了她的家世背景,也没什么可疑之处。更何况她这把年纪,对付不了那些浪人,”上杉龙矢道,“死去浪人们的背景反而令人困惑,似乎被刻意抹得干净,彼此之间除了近几个月先后都来过这家枫屋,完全查不出有何共通之处。他们的尸体上都有野兽撕咬的痕迹,从痕迹判断似乎是狼和狗一类的动物,除此之外没有刀剑的伤痕。若说死因,目前来看恐怕只能归结于野兽所为。”
“他们来枫屋的动机是什么呢?”赤羽在手心轻轻敲着纸扇。真相总是隐藏在真正的动机之下。
“恐怕不是为了泡温泉吧,”上杉龙矢道,“但这与当年那个名门闺女失踪的案子有何关联呢,浪人们相继被害的时间和收到那封信的时间太巧合了。”
“他们来这里或许是为了找什么东西,或者约定在这里见什么人,这是最可能的推断,”赤羽沉吟道,“赤羽倒认为上杉先生不妨守株待兔,送信的人既然请你来此,必定有所图谋,我们静观其变吧。”
“听说这家枫屋闹鬼,信之介你相信吗?”上杉龙矢喝了口茶。
“妖和魔都见过了,鬼也不稀奇,”赤羽望着杯中清茶感慨,“但人心之恶,却远比恶鬼可怕百倍。”
两人正交谈着,突然听得外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声。两人迅速对视一眼,上杉龙矢道:“这是望月咲的声音。”
赤羽与上杉快步走出,见望月咲跪坐在室外温泉门口,裹着浴衣,身披立花雷藏的外袍,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面颊,面容惊恐扭曲地对赶来的立花樱和重子不断重复道:“温泉里有一只怪兽!有一只怪兽!”
与此同时立花雷藏掀开写着“汤”字的布帘走出。
“你看到它了吗!”望月咲惊慌地问。
“什么都没有。”立花雷藏道。
“不可能!我分明看到了!它好恐怖!好恐怖啊!你没看到那它一定是逃进山里了!”望月咲捂住头颤声道。
赤羽感到几分惊诧,望月咲虽是女流,但也是一族之长,手下亡魂无数,按理说不该被一只野兽吓得如此失态。上杉龙矢道:“望月门主你先冷静,你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怪兽?”
“温泉水汽大,我看到它长得像马又像老虎,但又像是狼……很恐怖很恐怖!”望月咲语无伦次道。
四不像吗,哪有这种野兽,上杉龙矢有些无奈。立花樱安慰道:“昨晚我和重子姐姐也在这里泡了温泉,水汽很大我不小心把树影看成野兽,吓了一跳呢。或许望月门主也是看错了?”
“你闭嘴!”望月咲怒喝,又朝立花雷藏道,”雷藏,你一定会保护我吧!雷藏!”
“有立花雷藏在,没谁能动你一根汗毛。”立花雷藏扶起她。
“雷藏大人,我们不如离开这里吧?”重子试着问。没料到望月咲一把将她推了个趔趄,恶狠狠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东西到手前我绝不可能离开!”
她情绪激动之中脱口而出,赤羽听了知晓她来此果然有所图谋。他只当做没有留意,不动声色道:“山中有野兽也不稀奇,众人多加小心。这里是西剑流地界,赤羽会调查此事。望月门主先回去休息吧。”
望月咲气急败坏地剜了他一眼,被立花雷藏扶去了房间。
午饭时望月咲和雷藏等人也没有出来,赤羽脱下白袜,赤足穿着木屐走进温泉。这种老旅店的温泉是男女混汤,只有这一个室外浴池。温泉周围用山石围砌,斗折蛇行,颇有野趣。四周以竹木围起,大约就是防山中野兽误入的。他查看了多处地方,并未看到野兽的爪痕或是破坏的痕迹。若是如望月咲所言,众人当时围在温泉门外,野兽只能是从竹木围栏上跳出,围栏有两人之高,不可能一点爪痕也不留下。
望月咲在说谎,或者……
或者什么呢,赤羽感到了几分异样。细细想来,废弃的游廓,荒芜的山林,矗立了这样一家温泉旅店,本身就有几分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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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赤羽走回二楼的房间,门口遇到了身穿烟灰色浴衣手持一瓶烧酒的上杉龙矢,看他模样应当是要去泡温泉了。上杉龙矢此行的目的自然不是享受,赤羽猜得出他是为了等待望月咲口中那只“怪兽”。死去的四名浪人被野兽撕咬而亡,上杉不能放过这种线索。
“信,一起去吗?”上杉龙矢邀请道。
“抱歉,在下有些困乏,怕扫了上杉先生雅兴。”赤羽推辞道。他并非不愿与上杉龙矢袒身共沐,只是想到自己满身刑囚的伤痕,先前已吓到了店中那位老婆婆,不愿再让上杉感到瘆得慌。
上杉龙矢心思不如赤羽细腻,听他推辞心下有些落寞。
“那你好好休息,我自己去了。”上杉龙矢拍拍他的肩膀,惊觉手心下的骨头硌人。这人肩头是一点肉都没有了啊。
赤羽在二层的小浴室简单淋了浴,回到房间却未睡下,只是躺在榻上继续思索。浪人,野兽,失踪的闺女,大火,游廓,神秘的信……天快亮时,他才小睡了一刻。睁开眼,又是一夜无梦。
起身梳洗,走入隔壁上杉龙矢的房间,却意外地发现他并不在,被褥也未铺开。赤羽心头飘过一缕不祥,快步走下楼,却见众人都聚在厅堂中。上杉龙矢仍是穿着昨日的烟灰色浴衣,抱臂端坐,神色凝重地盯着架子上那把三味线。
“怎么回事?”赤羽问道。
“你昨晚难道没听到?”望月咲尖刻地反问。
“赤羽先生,昨晚我们都听到了有人弹三味线,弹了大半宿,但大家赶到这里查看时,却没见到任何人,三味线的声音也停了。”立花樱解释道。
“我没听到任何声音。”赤羽敛衣坐在上杉龙矢身旁。
“西剑流军师是睡死了吧!”望月咲冷笑。
“我一夜未眠,清晨才睡了片刻,若是有声音,应该能听到,”赤羽沉思道,“第一个赶到这里的是谁?”
“是我和大哥,”立花樱回答道,“我在房中休息,突然就听到了三味线的声音,我叫醒睡在一旁的重子姐姐,她也听到了。我们两人告诉了大哥,也吵醒了住在他隔壁房间的望月门主。大家都听到了三味线的声音,立刻想起了厅堂的这把三味线。众人一起赶来,我跟着大哥先进入,只看到三味线仍在架子上,厅堂中没有任何人。”
“窗户和门关着吗?”赤羽问。
“我没有留意窗子,但当时光线很暗……众人进来都没有开过窗,”立花樱环顾房间,“应当就是现在关着的样子。”
“门呢?”赤羽又问。
立花雷藏抬眼漠然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立花樱回忆道:“我记得是大哥走在最前,当时门好像锁了打不开,大哥将门打开了。”
赤羽扫了一眼破碎的纸门,所谓的打开,大概就是立花雷藏破门而入了。他起身查看窗子和窗外的地面,并未看到有人踩踏的痕迹。门锁着,窗外没有痕迹,这是间密室。
“立花小姐,你听到三味线的声音是从这间厅堂传出的吗?”
立花樱肯定道:“是的,就是这个房间,而且我们到了门口声音才刚刚停止。”
望月咲有可能为了自身利益说谎,立花樱却不是个会撒谎的人。赤羽摩挲着扇骨,空无一人的密室,却响起了三味线的声音,这可能吗?
“难道这座枫屋真的闹鬼?”重子拧起眉头,说出了众人藏在心里的话。
“老婆婆也听到了吗?”赤羽转头问受了惊立在门口不敢进来的老婆婆。
“老太婆睡得死,耳朵又背,听到各位贵客的声音就赶紧走来,只看到各位坐在这里。”老婆婆战战兢兢道。
赤羽又问众人:“你们听到的三味线,弹奏的是什么?”
立花樱怔了下,回忆片刻,面色突然有些发白:“最初只觉得曲调有些熟悉,却说不出名字,赤羽先生这样一问……如果我没记错,三味线演奏的,就是前一晚赤羽先生所弹之曲。”
赤羽目光扫过众人,依旧摩挲着扇骨:“你们也听到了?”
“我不会忘记那个曲子,确实是你那晚弹的。”重子回答。
立花雷藏虽未言语,但神情也已默认了这一点。望月咲哂了一声:“你们西剑流用百名婴儿祭祀炎魔,总是搞些入灵之类的把戏,现在又只有你赤羽没听到三味线的声音,三味线奏的却是你的曲子,难不成是你半夜化身厉鬼,弹的曲子么?”
“这是间密室,除非我能穿墙而过,否则这个假设无法成立。”赤羽说道。
此时一直未言语的上杉龙矢睁开了眼,道:“众人已干坐了半宿,不如先回去休息,今晚所有人聚在一起,看看还有没有怪事发生。”
众人确实疲乏,如此干坐着也无意义,于是纷纷起身回到各自房间,老婆婆也忙着为众人房中端去早餐。
血扇流几人和望月咲都住在一层,赤羽与上杉龙矢一道上楼回房。赤羽看出上杉龙矢有话,走到自己房间门口便主动停下了脚步。
“上杉先生,请问吧。”赤羽坦诚道。
上杉龙矢凝视他修长的凤眼,直言问道:“信之介,你昨晚去过温泉吗?”
赤羽道:“我从未离开房间。”
上杉龙矢心口发凉,倒吸了一口气:“但是我昨晚在温泉,却看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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