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谢郎意!嘬煎茶,坠钗玉,丹殷呕尽,好报得那乱风华罪名!”
水袖起伏间,那伶人指捻兰花、腰身蹁跹,随着一声哀婉的啼鸣,她乍然伏倒在三尺台上。
抬眸,声音清亮:“清白谁人辩?终是我愁黛颦笑檀樱苦,三拜红尘悟兰因。”
“呸呸呸,这果子怎么是烂的。”雅间内,应不染一把甩开手里的红果。
陈酿的腐味在舌尖挥之不去,小姑娘的眉头都皱成了一团。慌忙之中,她端起身侧的茶盏一饮而尽。
瓷盏娇小,通身雕花起伏,原本就是供贵客雅士们用来矜情作态的,所以纵使现在应不染已经连连续了好几杯,也始终没洗净嘴里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喝得太急,喉头猛地一紧,甜茶就连同桂花渣一齐呛入了嘴里,整张脸也因此涨得通红。
“咳咳……咳咳咳……”
台上戏幕落,四处都是喝彩的嘈杂声。
京都的瓦舍倚着护城河而居,最东处为勾栏。
虽说是勾栏,内里却和戏楼相差不远,看台分了两层,下有露天散座,上有雅间回廊。算不上宽敞,却也足足容纳了百来人。
扶梯的围廊趴着许多爱凑热闹的富家子弟,看至尽兴处,他们就往戏台中央撒去铜钱银票。
独占高楼,此间光景一览无余,自上俯下,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缺了口的烂果子被应不染丢到桌下,滚了一圈又绕回了她的脚边。
她抬袖蹭去嘴角的茶渍,噙着刚被呛出的生理性泪水弯腰将地上的红果捡了回来。
应不染指节屈伸,狭长的睫羽如蛾翅在灯下轻扑,阴影覆盖住了眼底神色,倏忽,她泄愤似的暴起一拳砸在了那颗红果上。
周身的看客沉浸在戏台上又一曲的风花雪月里,小姑娘站起身,抖了抖宽松的袖袍,折扇半开,小桌上的红果瞬间四分五裂。
悬落的红纱挂帘随风飘动,拨开了应不染被遮掩住的那一脸小人得志:可算出了这口恶气!
不远处,有双漆黑的狐狸眸眨了眨,蓦地轻笑一声。
“尘缘,这是瞧见了什么如此开心?”闫闻风熟络地在谢随的邻座坐下,一头带卷的墨发在肩前扎了几缕小辫,他两只眼紧紧闭着,似乎是看不见。
眼窝深邃,鼻梁高挺,不像是中原长相。
被叫到的那位少年不紧不慢地提起桌上的茶壶,骨节突出手腕施力微压,小瓷盏立刻发出水击玉碎声响。
他举杯,话中含笑,言语如酿桃引人醉:“不打紧,似乎是遇上了一位故人。”
皇城在傍晚尤其喧嚣,大街小巷处处是笙歌燕舞。时近中秋,天暗得愈发快,酉时一过,挨家挨户就立马高张灯火,满街澄明,如白昼未去。
上京,不夜城,最是富贵迷人眼。
满空繁星,月挂梢头,应不染猫着腰扒在红墙外。
不同于瓦肆热闹,皇宫有严格的宵禁时间,宫门里里外外都是巡逻的侍卫,这下她是出来容易进去难了。
师弟说过,硬闯皇宫是会被砍头的。
应不染一手抱胸,一手用拇指和食指夹着下巴搓了又搓:自己出门带的银钱在瓦肆全挥霍光了,当下孑然一身,莫非今晚她就要露宿街头了?
皇宫近处四下无声,显得格外得沉寂。此地无风,巷口却时不时灌进一阵阵诡异的呼啸声,夜幕下的宫墙也猩红得仿佛能滴出血。
空气凉嗖嗖的,应不染脖子一缩,打了个寒颤。
她忿忿地跺了跺脚,自己明明只被宋嬷嬷照料了两个月,这具身体竟就变得如此娇弱怕冻了。
这怎么行!她可是身强体壮的江湖大侠!
正想着,一只纤细的手冷不丁搭上了应不染的肩头,她身子一抖,本能想抓住那只手向前扯去。
“是我。”
腕骨被另一只冰凉的手掐住,应不染寻声望去,晏昭正歪着头看她。
“你在这做什么?”应不染下意识问道。
晏昭掀了掀眼皮,神色颇为认真:“捉小贼。”
“什么,有贼!”应不染心中警铃大作,她东顾西盼,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出手的姿势:“贼人在哪?”
说着她还朝晏昭投去一个放宽心的眼神,义正言辞道:“阿昭你放心,有贼就交给我,我是江湖大侠,捉贼可厉害啦!”
阿昭?小姑娘待人可真是没防备心。晏昭直勾勾盯着应不染那双澄澈的杏子瞳,眼底的探究意味一闪而过,但见小姑娘神情庄重,看起来是真信了自己的胡话。
或许是觉得好笑,又或许是小姑娘身上的浅淡的桂花香钻入了呼吸,晏昭摸了摸自己的鼻头,伸手拉过应不染抬起的胳膊,幽幽道:“走吧。”
晏昭比应不染高出了一截,腿长步子大,应不染被对方拽得踉跄了几步,脸上浮出疑惑:“不捉小贼了吗?”
晏昭头也没回,只轻轻应了一声:“嗯。”
几秒后,又补上一句:“已经抓到了。”
“抓到了?那就好那就好。”应不染看起来松了一口气,但转念她又不解,“那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啊?”
晏昭深邃的凤眼凝了她一眼,反问道:“怎么?你不睡觉?”
还没等应不染反应过来,一红一白的两道参差身影已经大摇大摆朝宫门走去了。巡逻的侍卫见来者欲拦,却在下一秒看到晏昭的脸后齐齐噤了声。
应不染转头打量一旁退后行礼的侍卫,没言语。
反而是晏昭勾了勾指,饶有兴趣道:“你不问问我是谁?”
月色照不清晏昭的眼睛,应不染藏在纱衣下的手骤然收紧,转瞬,她扬起了一个无害的笑脸,嗓音甜甜:“我们江湖都说,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闯荡江湖那么多年,眼力见她多少还是有的,见到晏昭的第一眼,她就猜到了对方身份大抵尊贵。她不傻,记得自己是太后的侄女,同处宫中,未来总能和对方打上交道。既如此,又何必急于一时的打探,平白惹了对方戒备呢?
何况对方也从未开口问过自己的身份。
闻言,晏昭莞尔一笑,松开了抓着应不染的手:“这样吗?那你们江湖上说的还挺对的。”
声音里透着几分冷意,令人不寒而栗,应不染咽了口唾沫,和晏昭大眼瞪小眼。
奇怪,怎么和晏昭相处她就老是咽唾沫呢。
应不染心中升起不好的感觉:对方该不会是看出了自己不熟悉宫里地形,所以把她拐骗到了这个无人的角落,准备出其不意杀掉自己吧?
她黯然神伤,果然,江湖大侠的道路上总是蛰伏着未知的危机。
面对面僵持,应不染不语,只一味的笑。江湖大侠让三招,坚守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先发制人。
晏昭垂眸理了理袖袍,不看她:“愣在原地做什么?还等着我说再见?”
灯烛沉沉,不待她开口,晏昭微微俯身,一张脸凑得和应不染极近:“说起来,盯着我笑好一会儿了,莫非你是不认路?还是说——”
晏昭顿了顿,一如之前的挑眉动作,慢悠悠吐出剩下半句:“舍不得我?”
语调依旧淡淡,听不出情绪。
“……”
应不染默念大道无情诀,不为所动。她的余光扫过四周,这才发现晏昭已经将自己带到了两人白日初遇的那个小花园里了。
好好好,原来在这等着她。
*
月白如雪,斑驳星辉洒在泥石铺的宫阶上,应不染憋着一股无名火,脸颊鼓鼓囊囊。她抬眸,一眼瞧见了拎着宫灯等在门口的宋嬷嬷。
宋嬷嬷也瞧见了她,当即撩起裙摆朝应不染的方向小跑过来,宫灯一照,脚下的路也明晰起来。
“小主,您可算是回来了。”宋意满脸的疲惫,“太后听闻小主失踪了半日,一怒之下罚了院里所有宫女侍卫的月奉,小主下次可莫要自个一声不吭地跑出去了。”
发现应不染消失时已经是距离她溜走后的两个时辰后了,宋意生怕小姑娘遇上什么危险,遣宫女在后宫搜了个底朝天。
短短一日,这位小主就搅得宫里两次不安生,不知道的怕是要以为小姑娘是他们拐来的了。
应不染自知理亏,嬉皮笑脸地接过宋意手里的宫灯,在前引路:“好嬷嬷,我知道错了,您就别跟我计较了。姑母现在人在哪呢?我这就给她谢罪去。”
伸手不打笑脸人,宋意叹了口气,娓娓道:“老奴不敢同小主计较,只求小主留个心眼子便好。太后娘娘身子骨弱,一时着急又犯了头疾,方才吃过太医院开的药就睡下了,小主若是想见娘娘估摸着要等到明日去了。”
应不染点头如捣蒜,只要不砍她脑袋怎样都行,毕竟她不像古书里的神兽,有九个头。
思及此,她又想到了在勾栏听的那些有关太后的传言,顿时对自己的姑母心生崇拜。
宋意瞧少女这副样子心中也缓和不少,她其实没有咎责的意思,这皇宫里她见识过的刁钻蛮横主子太多了,小姑娘无非是好动了点。
若非是因为京都养了太多些看菜下碟的纨绔,宋意也不至于处处看管着她。
小姑娘模样生的好,又还未在世家众人面前正式露过脸,孤身在外不免容易受人欺负。到了那时,自己也不好向太后交代。
她叹了口气,这京都,可并非表面那般太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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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捉小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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