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是方才撸起袖管高喊要给谢眇一点颜色看看的络腮胡大汉,听徐延敬点破谢眇身份,他早退至人群最末端,打算偷偷离去,此时眼珠子转了转又站了出来,拍着胸脯道,“洒家做茶马生意,走南闯北,年前刚去过鹿门!”
“好!如今,鹿门宫宇林立,街巷纵横,俨然一个小鄞都。民众开化豪放,却也知节守礼。商市日益繁茂,生意如火似荼,各地、乃至各国商贾无不趋之若鹜。”徐延敬看向那大汉,“敢问壮士,余所言可有半分不实?”
大汉哈哈大笑:“对对对,这位小相公说的不错。洒家亲眼所见,鹿门可真是改头换面了,街道又宽敞又亮堂,一日里往来商贩没有成千也有上百,真是繁华啊!”
“洒家还常听闻鹿门人说咱们尧国七皇子真乃大义之士也,自他入凌,虽饱受冷眼,却自强不息,多得汗王青眼。他还向汗王请奏减免苛税、开辟荒山,安排随行的使君教百姓们犁地、建房屋,鹿门镇中无论尧国子民还是凌国子民,无不感念七皇子恩德。”
他不曾说的是自己还曾听闻这位七皇子就是汗王麾下赫赫有名的金魌阎罗,这些年随军征讨各部,杀人如麻,手下亡魂难计其数。
且不论这传闻几分真假,开罪一个皇子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大汉正为自己的机灵而洋洋得意,忽听谢眇道:“壮士过誉,孤实在汗颜。”
“唉,不过,不过!洒家这还说的轻了……”
谢眇及时打断他的马屁,“只是依孤看来,壮士不是做寻常茶马生意吧。”笑意盈盈地打量他一番,“招子雪亮,舌绽金莲,不知好汉是哪条线上的马眼子啊?”
徐延敬面露不解之色,连云横在他耳边低声道:“江湖行话,就是马贩子。”
大汉瞠目结舌,汗如雨下,“这这这……”忽然扑通跪下,“殿……殿下,俺葛老六虽是马眼子,但可对天发誓,从来只凭真本事吃饭,做的都是低买高卖的买卖,没做过那等顺手牵马、强买强卖的勾当!”
谢眇拍了拍他的肩膀,“跪什么?起来!正所谓君子论迹不论心,自古王侯将相中不乏佞臣,山匪贼寇之中也出过英雄,不论什么身份,只要不违法犯律,凭愿良心、凭本事挣钱,就都是好样的!是我大尧的良善子民!”
三旬大汉感动的涕泪齐下,“殿下今日之言,葛老六铭记于心,定不辜负厚望!”
围观者莫不为之感染。
“别说他了,我听了都想哭,呜呜呜……七皇子这番话说的太好了!”
“这样看来这位相公说的不错,七皇子果然是大义之士!”
不知是谁领头高声喊道:“七皇子,七皇子,七皇子!”
“啊!决定了,我以后就要当七皇子妃!”
霎时间一呼百应,蔚然成风。
“大家不要如此,不要……”
谢眇的呼声淹没在百姓的呐喊声中,连云横用胳膊肘杵了杵她,“黎民百姓比当官的有人情味的多,他们的眼睛是雪亮的,谁真心为他们好,他们就拥护谁、爱戴谁。别拦着他们,让他们喊吧、叫吧,你看他们多开心。”
谢眇眼眶蓦然一红。
纵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尤觉阵阵暖流淌过心底。
徐延敬听了谢眇之言,心潮澎拜,愈发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趁着人声稍弱之际,他沉声道:“诸位,诸位——静一静,请听余一言。”
“殿下思乡情切,日夜兼程赶回鄞都,舟车劳顿,神思疲倦,请诸位让一让,让殿下早日回去调息。养好身子,殿下定会为大尧鞠躬尽瘁,像护佑鹿门子民一样,护佑诸位!”
众人听了深觉有理,自发分成两道,让开路来。
金宛宛目光一闪,高声道:“小民恭送七皇子仪驾!”
葛老六忙跪倒:“小民恭送七皇子仪驾!!”
“小民恭送七皇子仪驾!!!”
万民齐心,震天一响。
连云横牵来青骢马,“殿下,上马吧。”
“诸位今日相送之情,临云牢记于心,来日若为一方父母官,定为治下子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不相负。”泪意涌动,谢眇强自忍下,上了马,拱手笑道,“恩不言谢,诸位就此留步,不必远送了!”
马蹄所过之处,万众瞩目,此时无声胜有声。
谢眇纵马疾驰,从未如今日这般欣喜、畅快,顿觉这十年间所受的万般苦难不过叶上飞霜,顷刻消融。
她不再是深宫内院里独得父皇娇宠的小公主了,父皇有了仪真,早忘了她这个女儿。
无所谓。
她绝不再作谁的掌上珠、腰间玉。
她不做那孤星冷月,不依附任何一个人的光芒而存在。
她本就该是扶桑枝头的旭日朝阳,终有一日,会照亮整个大尧。
徐府,东园。
葡萄架覆上了一层青纱,掩映枯藤残叶。
三人同坐青纱帐下,伴红泥小炉,就近接落雪来煎茶。
徐延敬亲手烹茗,未留人伺候,落了个清净。他动作娴雅,宛如舞袖,谢眇托腮看着,只觉分外赏心悦目。便是连云横这等没耐心、没雅兴的,也默不作声,注目欣赏。
除却风声,过耳只闻柴火剥裂时的脆响和青铜鼎内沉闷的“咕嘟咕嘟”声,正是难得的偷来浮生半日闲。
“殿下,鹤山兄,请用茶。”
谢眇回过神,只见雪势渐大。
捧着茶盏抬起头,看鹅毛般的雪花飘落在青纱帐上,渐渐堆积成一片雪穹,遮蔽了阴霾的天空。
“如此风趣雅致之地,在青城居士口中竟只是疏漏之所。”她喝了一口热茶,感慨道,“真不知芃州徐氏祖宅该是怎样的一处人间仙境啊。”
徐延敬举杯笑道:“殿下若得空驾临,余定扫榻相迎。敬殿下——”
谢眇按住他的手,“这一杯合该我敬你二位才是。今日多赖两位义助,临云才不致蒙羞。我先饮为敬!”
“言重。殿下丰功伟绩,众所周知,余此举不过寥助殿下拨乱反正而已。”
“来,喝——”连云横这一嗓子喊出了喝花酒的气势,牛饮而尽,将茶盏一扔,冷笑道,“本世子最看不惯那帮阉人装腔作势,还有礼部那群墙头草、王八羔子,一贯的拜高踩低!放着皇子驾不迎,撅着屁股一头埋进祭天大典是何道理!”
徐延敬看了一眼谢眇的神色,低声道:“鹤山,少说两句。”
谁不知这祭天大典是陛下为最偏疼的十一公主所设?而七皇子呢,为质十载的功勋,甚至没有换来一点尊重,反被晾到了一旁,心中滋味可想而知了。
谢眇只是笑了一笑,目光动了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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