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烟雨幕(十八)

沉昀背对着长笙将手上的残血擦干净,闭了闭眼,缓缓叹了口气。

他有些懊恼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当着长笙的面就处决了这人。

他换上笑意,转身向长笙走去。

长笙却受了惊似的后撤一步。

他唇边笑意慢慢凝固,“长笙?”

长笙眸底现出复杂,她望着沉昀,冷声道:“你之前不是说,所有的冤屈都要城主府来公断,可城主府的青天堂在前院,不在尚云轩!而你却一言独断,动用私刑,人都还没审问清楚,就先取了性命!”

沉昀闻言一怔,急道:“并非如此,此事隐秘,外人不知,不能贸然交由青天堂审问......”

“隐秘?”长笙冷笑一声,“你们方才说什么谷外谷内的,我一概不知,确实觉得隐秘。”

“此事事发突然,我还没来的及告诉你......”

“你没来及告诉我的不止这一件事吧。”

长笙冷冷打断他,她上前两步,直逼到他跟前,憋在心底多时的不满终于宣泄出:“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沉昀浑身一僵,迟疑了一下,慢慢道:“你都知道了。”

长笙别开眼去,目光落在窗外,那里空荡荡的,原本安置着一株翠绿的美人蕉,可惜被暴雨冲走了。

凌云默默将地上的尸体拖出去,闭上了门。

屋内还留存着淡淡的血腥味。

沉昀静了静,缓缓开口:

“你失忆是因为受了刺激,我找药王来看过你的病情,他说你的症状不重,但需要慢慢恢复,不能再受刺激。”

长笙没有说话,沉默一会儿,她转身离开屋子。

“烟雨城是你的烟雨城,你有权做每个决定,是我逾越了。”

她淡淡留下一句。

沉昀失神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外,好一会儿,他蜷缩了下手指,慢慢垂下眸子去。

他踱步到内舍,他坐到榻上,从枕下掏出一条红穗和一个香囊来。

那香囊是镂空的球形,中间安了个万向轴,轴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香盂,十分精巧。香囊最外层的花鸟纹只雕琢了一半,很显然,另一半主人还没来得及打磨。

沉昀黑眸静静凝视着指尖,小小的香囊在修长如玉的手指间轻轻摩挲,他忽地气恼地将它扔了出去。

那银色扑闪的球体叮叮当当地滚落在地,摔得从中间裂开,直到撞到屏风才“叮”一下停住。

沉昀手指下意识地搓捻衣袖,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走到屏风前,将那香囊捡起,用衣袖小心地擦拭干净,重新塞回枕下。

——

长笙离开尚云轩沿着栈道下山,可刚走了一半她就后悔了。

她懊恼自己总是言不由衷,怒气一上头就脱口而出。

也许沉昀隐瞒另有原因,蛊毒之事本就繁复杂乱,和百年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时间恐怕沉昀也理不清头绪。

“沉昀向来性情温和,而且他常常下山替百姓治病,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长笙喃喃道。

她转身就往回走,沉昀击杀那个中年男人定然不是出于随意,她还没弄明白这件事情的缘由,绝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长笙噔噔噔地爬到山顶,跑回尚云轩。

“沉昀?”

她轻叩门扉,连敲几声,门内却没人应声。

“小气鬼。”长笙嘟囔道,沉昀定是又生气了。

长笙心一横,大丈夫能屈能伸,她一把推开房门,眼一闭,猛地鞠躬:“对不起!”

空气静悄悄的,长笙屏住了呼吸。

可好一会儿没动静,长笙按捺不住,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瞄了瞄。

屋内没人。

长笙直起身子,疑惑道:“刚才还在这里。”

她只走了一刻钟,沉昀就凭空蒸发了?

长笙又唤了几声,慢慢向内舍走去。

榻上没人,但书架后的墙面竟开了一道门。

有暗室?

长笙缓缓转动半掩着的门,里面是一条石砌成的幽黑甬道,石壁上点着微黄晃动的灯烛。

长笙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进去,她直觉沉昀一定在里面。

长笙拿起壁上一盏灯烛,慢慢往里面走,甬道漆黑,微弱的烛光只能映出前路。

“沉昀?”

她试探着轻唤。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终于现出光亮,长笙一喜,连忙奔过去。

甬道尽头是一个洞口,长笙一走进就不由被眼前场景震得瞠目结舌。

此处应当是一个天然洞穴,四处石峰林立,洞顶乳石倒悬,中央平坦之处砌起石台,上面摆满各色各式的瓶瓶罐罐,沉昀一袭白衣正在这些瓶罐中捣鼓着。

对于长笙突然到来,沉昀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垂着眸子沉默着做自己手中的事。

长笙偎到他身边,用胳膊肘捣捣他,好奇道:“这是什么呀。”

“虫子。”

沉昀眼也不抬,淡淡答道。

长笙撇了撇嘴,这小气的男人,又在生气。

“会咬人的那种吗?”长笙状似无意地问,看着沉昀打开一个瓦罐,里面密密麻麻是蓝莹莹胖嘟嘟的虫子。

沉昀硬硬地嗯了声。

“你在做解药?我还没见过你制蛊呢。”

长笙环视了一番这偌大的洞穴,自从知晓沉昀是白巫传人之后,她只知晓他会诡谲的蛊术,但从未亲眼见过他制蛊。

长笙盯着旁边一个碧绿的瓦罐,余光悄悄瞟了眼沉昀。

“这是什么?”

长笙故作好奇,拉开那罐子一瞧,顿时惊呼一声,缩回手。

沉昀心头一紧,一把抓过她的手来看。

指尖粉粉嫩嫩,分毫未损。

沉昀一怔,反应过来,一言未发,松了她的手,继续自顾自地捣鼓那一堆瓶瓶罐罐。

长笙眸子弯成月牙,得逞般狡黠地笑,她绕到沉昀背后,双手环住他精瘦的腰,脸蛋讨好地蹭蹭他的背:“别生气啦,我刚才就是一时情急才说了那样的话。”

沉昀沉默着,赌气般地用力掰腰间的手。

长笙反手捉住他葱白修长的手,和他搅作一团。

沉昀想甩开那娇软滚烫的小手,可她像八爪鱼一般黏住他,怎么甩也甩不掉,还趁机在他手上揩油。

沉昀气恼,不禁脱口而出:“你就是仗着......”

长笙好奇地竖起耳朵:“仗着什么?”

沉昀磨不过她,态度柔缓下来,任由长笙挂在他后背。

长笙见他消了气,便笑嘻嘻地挽着他胳膊,看着他垂着眸子,专心致志的模样,她不禁问:

“你这是想到解蛊的法子了?”

沉昀嗯了声:“凌烟查到了蛊虫来源,是有人在百姓饮用的井水中撒下了蛊虫幼卵,这种幼卵细微如粉末,溶入水中无色无味,并且在冷水中不会孵化,百姓每日都必须饮水,所以造成大规模的蛊毒爆发。”

长笙闻言,心也跟着提了起来,“那现在城中的井水还能喝吗?”

沉昀侧头瞥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放心,我已经封了井,现在百姓喝的水是从四山上运下来的。”

长笙松了口气,她思忖道:“这个在井水中下蛊的人,不会就是你刚杀的那个男人吧?”

沉昀颔首,他转过身来,星眸正视着长笙,慢慢道:

“我之所以独自审问那个男人,是因为‘祭神节’之事,只有我和凌云、凌烟知晓,若是交由青天堂审问,传到百姓耳中,会扰乱民心。”

长笙不禁凝眉,她听沉昀缓缓讲述起藏在烟雨城最深处的秘密:

世人将烟雨城传作世外仙境,是因为无人知晓烟雨城在何处,他们去最凶险的地方、最偏僻的地方、最美丽的地方,都找不到烟雨城的踪迹。

可世人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挖地三尺都要找到的地方,其实就在中原,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两国交界处。

北黎与南疆交界处是群山连绵,一山翻过又一山,山山相连。

云归谷的烟雨城就隐匿其中。在百年前血洗云归谷一事发生后,任婴为了让云归谷更加隐蔽,在谷外设下奇门遁甲之术,肉眼无法辨别山中方向,因而再没有人能进入云归谷。

只有一种情况例外。

那就是“祭神节”。

任婴创立烟雨城的初衷是为了收留染蛊的百姓,百年前任婴带着白巫一脉离开巫师盟之后,巫师盟就渐渐衰弱下去,了无音讯,两国交界处中蛊的百姓越来越少,但随着两国战乱迭起,流离失所的百姓越来越多,于是任婴设立“祭神节”。

每年这个时候,谷中都会派出一些星卫精锐,由一人扮演“天神”,其余扮演“神使”,架起仪仗在两国流亡地域游行,若有流民愿意舍弃肉身跟随“天神”去往“天宫”,就跟在仪仗队后面,星卫就会将流民带回烟雨城。

因而所有留在烟雨城的百姓都是心甘情愿的,这里就是他们向往的“天宫”:没有战争,没有赋税,没有徭役,再也不用颠沛流离、食不果腹。

“那个混进烟雨城伺机下蛊的人,会不会是巫师盟的人?”长笙问。

沉昀轻轻颔首,又摇了摇头,眸色沉了几分,“尚且不能确定,巫师盟沉寂百年,杳无音讯,江湖上并没有巫师盟重出江湖的消息。而且那人所下的蛊并不是巫师盟惯用的招数,也有可能是江湖上的小门小派。”

长笙不禁喃喃道:“如果真的是巫师盟......”

“如果真的是巫师盟,那这次蛊毒或许只是个开端。”沉昀沉声道,眸中迸出寒星,“蛊术高深的巫师能够定位千里之外的蛊虫,如果那个下蛊的男人身体里被中了蛊,那么自他进入烟雨城开始,他背后的人就知晓了烟雨城的位置。”

长笙听得一阵胆寒,沉昀继续道:“当我抓获那人的时候,他进入烟雨城已经足足三日了,他背后的巫师很可能已经追踪到烟雨城的地点了,所以我审问不出有用的东西,只好赶快把他杀了。”

说着,沉昀似是想到方才长笙对他那番冷声喝问,星眸浮现出一丝委屈,瘪着嘴不说了。

长笙听得心悸,忙问:“所以,那个男人死之前一番胡言乱语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巫师追踪烟雨城的位置?”

“不错。”

长笙一把抱住沉昀,将头埋进他怀里。

“对不起。”长笙有些羞赧道,她尚且不知前因后果,就贸然打断审问,误会了沉昀不说,还平白耽误了宝贵的审问时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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