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秋抱着一摞冻得梆硬的门帘迈进下人房侍女窝铺,屋里只有紫燕一个人,正歪在炕上翻新一件旧棉袄,见了她,扬声笑道:“瞧瞧谁来了,您前日不是升发了麽?怎么还回咱们这小庙呢,她们也真是的,竟劳烦您来搬这阿物儿!”
“折死我算了,”晴秋手里东西忒沉,招呼道:“搭把手,今儿谁当值浆洗?好好的门帘布,晾在榆树底下也不知道收,我瞧着那太阳都西沉了,恐湿气泛上来,白糟蹋了活计。”
紫燕翻身下炕,从晴秋手里头接过门帘子,一齐放到炕头煲着,下人房的侍女窝铺里白日可捞不着炉子生,只有炕头还算有一丝热乎气。
“今儿是巧慧当值浣衣,刚牛营子送来一车菘菜,几笼子野鸡野兔,她该是赶着帮忙去了。”
这倒也新奇,田庄孝敬这么一出有油水的事,哪里轮得到下人房的往前凑。
晴秋不由笑道:“是赶着瞧热闹罢,现如今两个老爷都在家,擎等着冬至祭祖,还这么着三不着两,叫嬷嬷们撞见了,又得吃排揎。”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上杆子的事谁能拦得住,紫燕年纪虽小,这上头却看得开明,颇有几分伶牙俐齿:“你不用在这里晓以大义,没用!咱们这个下人房,是什么光景你还不知道,都是见水就渴见饭就饿的,你如今在燕双飞,怎么样呢?”
晴秋也叹气:“忙得紧,你说得对,我自己还一脑门子官司,就不在这里好为人师了。”
“不怨你,你就这个操心的脾性,要我说,没了这份性子,你也不能往上再走一步。”紫燕一面拆着旧棉袄,一面道:“上回张管事提拔你,她们都不伏,我确是明白的。你这个人呢,往好听里说是古道热肠,不好听点就是无事忙,十几岁就跟个碎嘴的老婆子似的,爱唠叨,哪里都有不入你法眼的地方,同僚不爱你这号,但是上头麽,就好你这一口!”
不愧是在一张炕上同睡过两年的,紫燕对她的了解可谓是知根知底,晴秋只管笑笑,没搭这个话茬,却问道:“焕春呢?”
“刘嬷嬷把她叫去说话,怎么,你也听说了?”
听说什么?
晴秋纳罕,正要问,却见门帘“唰啦”一下被打起,果然不能在背后说人,进屋的正是焕春,神色恹恹地走进来,眼里也没神采,并未注意到屋里多出来一人。
还是晴秋喊了她一声,焕春才恍然抬头,见她在这里,挑了挑眉,往日那股子意气昂扬的劲儿又变戏法似的回到她脸上,连开口都不免有些声高:“哟,看看是谁来了?我当你升发了,再认不得我们的门了呢!”
“再认不得人,我也认得你。”晴秋只觉得先刚是自己眼花了,忙下了炕,从荷包里拿出那张会子钱递过去,道:“这是上回买獾子油的钱,正好开支还你,多亏你那油儿,我手上冻疮才好些!”
焕春见她手上仍旧红肿未消,效果甚微,摇了摇头:“好什么,你别省着,多涂些才管用。”
这么说着,才去接那纸钞,瞧了眼上头的铭文,啧啧两声,与炕上一心拆棉花的紫燕告状:“我不该管教这丫头节省,你瞧,这升上二等就是不一般,连钱都使的是会子钱,可惜我破不开!”又转脸笑睇着晴秋,道:“你怎么不穿你们新发的那件雪青棉袍来呢,也叫我开开眼?”
“我这不是怕姐姐见了,气得肋叉子生疼嚒!”若论口齿,晴秋也不在话下,伶俐地回了一嘴。
果真焕春瞪起了眼睛,而紫燕仍旧在那里一语不发摘棉花,只是有好几片棉花絮错地方,索性撂开手,反倒捂着自己的肋叉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一时这俩斗嘴的也噗嗤一声都笑了。
“好啦,”晴秋赶将上来,率先服了个软,与焕春道:“别怕破不开,我还有东西要托你买呢,说不得我还得再添些。”
开了支,大家总有些想买的玩意儿,丫头们很难出去,通常都是央托相熟的小厮跑腿,什么头油、擦脸油、梳篦、针线、蜡烛的,没两天那点子微薄的雇钱就能花去大半。
而门路最多、最会买东西的,下人房里除了焕春再找不出第二人。
紫燕在旁边道:“买什么?针头线脑的,拿钱给外头小厮买去。”
晴秋说不买这些,只问焕春近日长来府上行走的伙计是哪个。
焕春想了想,道:“你算是问着了,这两天怡福商号的伙计顺儿常来府上听使唤,三房鸿少爷回来了,三老爷便常使唤他跑腿,给鸿少爷装点屋子。”
又说:“今儿正巧他在呢,哄着厨房上的给他炸野鸡崽子吃,你要买什么?我把他叫到小门边上,说与他听听。”
晴秋连忙点头:“那正好了,我要买的东西可多呢!”
一时便有也下值回来的小丫头,听了这话,打趣笑道:“晴秋姐姐,你升发了,月钱涨了没?如此大手大脚可不像你,难不成是涨到一贯钱了?”
晴秋忙摆手,连道哪里。
紫燕搡了她们几个一把,“去,别浑说,跟着老太太身边的都不见得有一贯钱。”
……
*
因听说晴秋她们要打发柜上跑堂买东西,几个小丫头也要凑热闹同去,刘嬷嬷从排房那头走来,见了闹哄哄的她们,横了一眼,交代只在小门里,一里一外,不叫人拿住的。
晴秋应诺:“就说几句话。”
顺儿早听焕春来说,兴头头等在下人房小门外,还悄悄揩了两把吃炸鸡抹上的嘴边油。
下人房的仆妇丫头,因常常被打发去各处做活,甚至出府去地里秋收都有的,所以行动规矩总没有内院那么大,况且这处本就是连小厮一同管理的,常有差使往商号柜上走,两边都很熟。
早有眼尖的丫头瞥见顺儿,掩面嬉笑,那顺儿亦垂手立在小门口,听见女孩们笑声,也忙招呼了一声:
“小可这厢给姊妹们施礼,瓜田李下的,姊妹们就别迈步了,咱们这样说话就好。”
焕春倚在大门里,偏着头问道:“顺儿兄弟,你晴秋妹妹要支使你买东西,你可愿劳动?”
“愿意的,愿意的,我们做伙计的好处就是‘跑不断腿’,哪怕她是要买喀拉尔山的石头,敕蓝河的虾米,横是跑死我,也愿意的!”顺儿满口应着。
他这样伶俐乖觉,倒弄得晴秋都不好意思了,连连说不用。
焕春啐道:“别浑说,谁让你买那些个!放心,跑不断你的腿——嗳,对了晴秋,你要买什么?”
晴秋忙道:“我要买一把算盘,还有买一本书,再买些笔墨纸砚……”
她还没说完,大伙儿都笑了,紫燕拉扯着她笑道:“你,你是要考秀才还是怎的?”
连那顺儿也笑出声来。
“不是,唉呀——”晴秋有些难为情,跺了跺脚,索性坦白道:“我现在的差使,得会打算盘,会识字写字才行,我,我什么都不会。”
众人明悟,又有凑趣的,把焕春推到晴秋身边,笑道:“现成的师傅在这里,你还花那个劳什子钱作甚?”
焕春脸色变了变,抿了抿唇,很快却又换上一副笑模样。
别人不懂,晴秋却是明白的,自从焕春入了府,就并不以识文断字为倨傲,好像也忘了这茬似的,每每刘嬷嬷有用到她此处才学时,都找由头推脱。
晴秋忙摆手:“这哪里能成,我倒是想,可咱们为奴做婢,哪有那个闲工夫你一笔我一画的教学呢,况且我们俩离得也远。”
“说的也是……”
那厢顺儿却是等不耐烦,忙出声道:“那敢问晴秋妹妹,你买这些物什有讲究没有……预备多少钱使?”
晴秋忙道:“劳烦顺儿兄弟,我总有三四百余钱,也曾盘算过的——这把算盘呢,价高点没大碍,主要图它一个结实耐用,不过不用买那些什么贴金、玉珠儿那样的假把式。至于文房嚒,我也不是为了写成名家卖字换钱,一刀草纸,不拘什么笔墨,能用就行!”
她咬咬牙,又添上一句:“主要是图它便宜。”
说到这上头,下人房的小丫头们也都有体会,忙与顺儿交待:“就是说呢,我们一个月才几个钱,你可别拿应承老爷那一套花花哨敷衍我们晴秋呀!”
“我省得,”顺儿笑道:“才几样东西,也难为这样叮嘱,全包我身上!唔,算盘嚒,虽说柜上有铜鎏金嵌的,楠木黄花梨的,但几十个大子一把的铁桦木算盘也是有的!这铁桦咱们北境遍地都是,坚硬耐造,你就是拨拉十年也不崩珠儿呢!”
“要说文房,这也好办,妹妹写字也不是正经为考状元,买那些个翘轩宝帚不值当的。咱们柜上有一种鸡毛笔,产地邺州,拿野鸡颈羽做成,色彩辉煌艳丽,只是毫短锋齐,只好写细书,不好写大字的,四个小铁钱一支!还有一种羊毛笔,咱们连州城外遍地牛羊,这个便宜,不过却是笔中最下乘了。”
“至于纸和墨,也不必什么澄心堂纸,惯常印书的纸就能写字,三十钱能买一百六十大张!墨也有松烟墨,砚台也有价廉的,合一百钱也尽够了!” [注①]
听他拉拉杂杂一通说,晴秋心里可算有了底,当下笑道:“正好,那就托你买一把铁桦木算盘,一支野鸡毛笔,一刀印书大纸,一团松烟墨还有砚台。”
“包管在我身上,不过,妹妹不是还要买书嚒?叫什么名目,我一齐买了。”
提起这个,晴秋也有些踟蹰: “我也没主意呢,我只想买教识字的书——顺儿,你们柜上卖书嚒?哪本书是教人认字的?”
顺儿挠挠脸颊,于背人处通红着脸:“这……妹妹还真问住我了,一则柜上没有书卖,二则——我也不识字呐!”
嗐,说来说去,大家都是一样的睁眼瞎。
正愁眉苦脸之际,焕春从旁道:“顺儿,你就去外头书局买一本《仓颉篇》,最好找往年付梓的旧版,那个还便宜些。”
“欸,好嘞,那就齐活啦!”顺儿在门外一面拿手点着要买的物什,一面笑着应承。
……
回去的路上,晴秋紫燕焕春三人把臂而行。
紫燕笑道:“要我说,废这么老些钱,买那些笔墨干什么?你是为了识字又不是为了卖字,写成什么样谁还计较?拿树枝子蘸水不行嚒!”
晴秋笑道:“你别说,我还真蘸水写了一阵子,可惜脑袋空空,本就记不得几个字,一天下来更忘精光,不若有本书,描着写好些。”
“也是,想来那笔杆子比扫帚把儿还难拿!”紫燕笑道。
一旁的焕春吐出一口气,冲晴秋认真道:“你要诚心学识字,每日苦工必不能省,这就和你做针线似的,一针一针走线,日复一日磨炼,切不可荒废了。”
“我省得。”晴秋捏捏焕春的手,又捏捏紫燕的,心中满是激荡与谢意。拍了拍额头,才想起什么来,连忙从袖中拿出那两块邺州绢的布料,送与二人。
下人房的小丫头连新发的冬袄都舍不得提前穿,更遑论这样精巧光鲜的丝绢,紫燕焕春两个连料子都没碰,连连推拒说不收,叫晴秋自己紥裙子穿。
“嗐,才几尺的布头,哪够做正经衣裳?”即便升到主人跟前,也不过还是个小丫鬟罢了,哪能真的穿绸裹缎。晴秋笑笑,把料子压到她们手心,不叫推辞,她们到底也都收了。
一路上,三人便叽叽嚓嚓盘算起绣什么花样子来……
注①:鸡毛笔、羊毛笔、松烟墨的描写、规制、价格参考《宋代物价研究》,其中鸡毛笔、羊毛笔等参考文字资料:“黄庭坚在广西宜州用3文钱买鸡毛笔……广西多用阉鸡羽毛做笔,色甚艳丽……然毫短锋齐,软而无力,止宜细书,苟字大半寸,难书矣。……羊毛笔为最下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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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缨满月未过,父母俱丧,被太后齐氏收养。
读书习礼,一年年长大,十五岁及笄,受封公主,号“斑衣”。
……
大靖王朝已历五百余年,如今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百业凋敝,民不聊生,匪患多得按起葫芦浮起瓢,皇帝白无逸从会说话时起就开始剿匪。
一向是太后座下一条好狗的斑衣公主,自然是剿匪马前卒。
官商勾结,横征暴敛,贵胄公卿们却夜夜笙歌,问何不食肉糜;一场洪水下来,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啃土坷垃剥树皮果腹……
斑衣公主看着自己身后的兵,心说,要不我也反了吧?这天实在看腻味了。
于是这一反,长达十年。
十年之后,一个新的王朝建立,国号为“雍”,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她是开国皇帝,后世子孙代代姓裴,家徽狻猊睥睨。
——“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摘自《尚书·尧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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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买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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