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球场边的喧嚣,如同被隔在一层透明的薄膜之外。

穆枳枳抱着胳膊,拧着秀气的眉毛,站在观众席稍高一些的台阶上,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她今天特意提早放学溜过来,心里揣着点别扭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前几天因为班上那群嗑CP嗑疯了的同学,非说她哥和隔壁班那个张峻豪有什么,她气得和她们大吵一架,连带看她那个“不争气”的哥哥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连续几天都没搭理他。

可气归气,到底还是站在她哥这边的。听说今天有一场比赛,她鬼使神差就绕了过来,心里那点小疙瘩在看见她哥在绿茵场上那道奔跑的身影时,本来已经消了大半。

我哥就是帅。

穆枳枳心情大好。

直到她捕捉到那道视线。

那道来自绿队替补席旁边,那个穿着绿色球衣、长得人模狗样,眼神却黏腻得让人极不舒服的视线。

人几乎就没看过球!

他那双眼睛,就跟长在了她哥身上一样!

从跑位到擦汗,从和队友击掌到弯腰系鞋带……那目光,专注,沉静,却又带着一种让她后背发毛的、近乎审视的穿透力。

“有病吧……”

穆枳枳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不大,却淬着火星子。

她感觉自己的火气“噌”地一下又冒了上来,比之前和同学吵架时烧得还旺。

这哪儿来的神经病?

眼神跟探照灯似的,懂不懂什么叫礼貌?她哥是能在球场上随便给人这么看的吗?

“枳枳,你看那边……”旁边的好姐妹凑过来,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王橹杰的方向,压低声音,“就那个绿队的,好帅啊……”

“帅个屁!”穆枳枳几乎是从喉咙里哼出一声,语气又冲又躁,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眼神跟要杀人一样,谁知道是不是对面派来搞心态的?盯着人看,什么素质!”

她越说越气,胸脯微微起伏,只觉得那道视线比重庆夏天的日头还毒,烙得她浑身不自在,仿佛被冒犯的是她自己。她忍不住开始和好姐妹咬耳朵,细数那人的“罪状”,从“眼神不礼貌”上升到“面相看着就心机”,愤愤的吐槽声夹杂在球场的热浪里,噼里啪啦作响。

“我看未必。”

一个带着笑意的、清凌凌的声音,像一颗青梅果,冷不丁地投入她们这团躁动的火气里。

穆枳枳霍地转头。

汀果不知何时站到了她们旁边,手里捧着一瓶冒着凉气的冰镇饮料,她笑眯眯地,递给穆枳枳一瓶汽水,目光却越过喧嚣的球场,精准地落在那个“绿队神经病”身上,语气带着一种懒洋洋的调侃:

“没准儿是欣赏你哥呢?”

“汀果你眼神是不是有毛病?”

“穆枳枳瞬间炸毛,差点原地跳起来,

“欣赏?他那眼神叫欣赏?那分明是挑衅!是寻衅!是看不惯我哥球技好!而且我哥是直男!笔直!能捅破天的那种直男!你少在那里腐眼看人基!”

我可没说喜欢。

汀果无辜的耸耸肩。依旧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仿佛早就料到她的反应,顺着毛回应:“好了是是是是,也许是我眼神有问题嘛,我只是想着你哥那么优秀,一般人都会喜欢他啊…”

“你不准喜欢我哥。”穆枳枳警惕的瞪了她一眼。

汀果:?

这位同学你的关注点是不是有点奇怪。

“你放八百个心,我是二般人。”

穆枳枳依旧不放心,她看着汀果那张笑得像只小狐狸的脸,又猛地扭头瞪向场上那个依旧“目不转睛”的王橹杰,再看看浑然不觉、还在努力跑位的自家哥哥,一股无名火混着委屈直冲天灵盖。而风暴中心的穆瑞恩,只是抬手抹了把汗,疑惑地感觉场边好像有两道特别灼热的视线,一道冷,一道更冷,交织着钉在他背上。

他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

“……怎么突然有点冷?”

冗长的终场哨音,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倏然剪断了球场上紧绷欲裂的空气。

记分牌上鲜红的数字,定格在穆瑞恩所在队伍的胜利。欢呼与喘息声交织,汗水砸在滚烫的塑胶跑道上,瞬间蒸发,留下深色的印记。红队的队员们,尽管疲惫,脸上却都洋溢着酣畅淋漓的快意,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笑着互相捶打肩膀。

绿队那边则弥漫着一种力竭后的沉寂。张函瑞累得几乎脱形,感觉肺叶都在灼烧,他叉着腰,大口喘着气,连去拿水的力气都欠奉。视线有些模糊地扫过自己这边垂头丧气的队友,却猛地在一个角落定住——

王橹杰。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收敛了场上那如有实质的、冰锥般的目光,此刻正安安静静地站在队伍的最末端,准备着赛后的握手环节。他微微低着头,额前柔软的黑发被汗水濡湿,乖顺地贴在白皙的额角。那双之前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的眼睛,此刻垂着,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他站姿甚至有些拘谨,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那副模样,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寻衅”与“冷冽”,分明就是个长得过分好看、又懂得礼貌的乖巧学弟。

张函瑞看着他那副“纯良无害”的变脸速度,一口气没喘匀,差点呛到。

我真是受不了了!

刚才那眼神恨不能把对面主力和他队友揍一遍,现在这么无辜。

而红队这边,原本摩拳擦掌、准备在握手时用眼神“教育”一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一直“挑衅”盯人的绿队小子,此刻也都愣住了。

预想中的针锋相对没有出现。那个少年就那么站在那里,身姿挺拔,面容沉静,甚至带着一种……一种近乎“引颈受戮”的无辜感。阳光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光晕,他微微抿着唇,好看得让人晃神。原本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和火气,在对上这张脸时,竟像拳头打进了棉花里,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最终只能化作几声含糊的咕哝,悻悻地与绿队队员一一例行公事地握手。

要不是这小子长得好看。

轮到穆瑞恩了。

他带着满身的汗水和尚未平息的喘息,朝着队伍末端走去。心里那点因为被长时间注视而积攒的不爽和疑问,在看到王橹杰此刻模样的瞬间,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困惑。

他伸出手。

王橹杰也几乎是同时抬起手。

两只手,一只因为刚结束激烈运动而灼热、带着汗湿和微微的粗糙感;另一只则指尖微凉,骨节分明。

指尖相触的瞬间,一种极其微妙的电流感,顺着相贴的皮肤,悄无声息地窜了上来。

很轻,很快,一触即分。

穆瑞恩甚至没能完全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只觉得那微凉的指尖像羽毛般掠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的克制。他下意识地想收紧手指,多停留一瞬,问出那句憋了很久的“同学,你刚才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可对方的速度更快。

在王橹杰的指尖与他手掌分离的刹那,穆瑞恩清晰地看到,那一直低垂着的、浓密的长睫猛地颤动了一下。随即,他甚至没有抬眼与穆瑞恩对视,就迅速地、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抽回了手,然后——

转身就走。

没有停留,没有言语,只有一个干净利落、甚至带着点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迅速汇入了正在散场的人群之中。

穆瑞恩:“?”

他伸出去的手还僵在半空中,掌心残留着那转瞬即逝的、微凉的触感,以及一种……彻头彻尾的莫名其妙。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妈的,这不就跟当初张峻豪被他莫名其妙盯着玉看时的感受一模一样吗?!

但是那时候是因为有一块玉在作祟,那他妈这家伙又是因为什么啊,他好像没得罪谁吧。

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穆瑞恩看着那人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烦躁地“啧”了一声,抬手胡乱揉了一把汗湿的头发。得,疑问没解决,反而更困惑了。

不过比他困惑的也大有人在,以张函瑞为首的绿队和以张子墨为首的红队没一个搞得懂王橹杰到底是挑衅还是怎地。

绿队搞不懂为什么学长们打他们打的这么不留情,红队搞不懂王橹杰到底是要篡位还是挑衅。

总之两队神色各异,而王橹杰浑然不觉。

他蜷缩在没有人的更衣室,等着喧嚣的人潮逐渐散去,最后一点橘红色的暖光恋恋不舍地沉入地平线之下,天际泛起鱼肚白与靛蓝交织的冷色调。等风开始变得清凉,吹拂着场上残留的汗味与青草气息。

等着那落在窗上的阴影,一点一点,将他吞没。

他的背靠着冰凉的水泥墙上,盯着摊开自己的左手,掌心朝上,仿佛在凝视什么无形之物。方才与穆瑞恩短暂交握的触感,那灼热的、带着汗湿的、一瞬即逝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指尖与掌心的皮肤上,像一道滚烫的烙印。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远处模糊的城市噪音和他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声。

然后,他缓慢地

缓慢地

笑了起来。

“第二次了,哥哥。”

………………

穆瑞恩好不容易把穆枳枳哄得消了气,答应给她买一周的奶茶外加新出的专辑,这才得以脱身。结果刚出宿舍门没几步,就被早就蹲守在门口的黄朔一把勾住脖子,半拖半拽地拉向了那个他们熟悉的、藏在街角深处的网咖。

“快点恩仔!就等你了!今天必须上分!”黄朔的声音里洋溢着不加掩饰的兴奋。

由于未成年,他们几个只能熟门熟路地猫着腰,像做贼一样溜进去,径直钻进了最里面那个烟雾缭绕、空气混浊的隔间。朱志鑫和张子墨已经就位,屏幕上光影闪烁,激烈的枪战音效与他们的指挥叫喊声混杂在一起。

“来了?快上线!”张子墨头也不回地喊道,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出残影。

朱志鑫倒是抽空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目光又迅速回到了屏幕上,神情专注。

穆瑞恩应了一声,坐下,开机,登陆游戏。熟悉的界面加载出来,他晃了晃鼠标,加入了战局。起初,他也打得投入,肾上腺素在枪林弹雨中飙升,跟着黄朔他们一起吼叫,一起为击杀欢呼,为失误懊恼。键盘噼啪作响,鼠标被敲击得笃笃有声,隔间里弥漫着少年人特有的、躁动而亢奋的气息。

然而,几局激烈的对战之后,一种熟悉而又违和的疲倦感,如同悄无声息涨潮的海水,开始从四肢百骸慢慢漫上来。起初只是觉得操作有些滞涩,反应慢了半拍,他以为是白天球赛消耗太大,并未在意。可那倦意却越来越浓,越来越沉,像湿透的棉被,一层层裹挟上来。

旁边,黄朔正因为一波精彩的操作激动地拍着桌子,嗓门洪亮:“卧槽!朱哥牛逼!看见没!这波配合!”

张子墨也在连声附和,鼠标敲击得愈发急促,仿佛要将按键按进桌面。

键盘的噼啪声、游戏里激烈的背景音乐和爆炸音效、队友兴奋的呐喊与抱怨……这些原本能让他血脉偾张的声音,此刻却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失去了原本的穿透力,反而形成了一种嗡嗡的、令人昏昏欲睡的白噪音。

他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像坠了铅块。视线里,屏幕上快速切换的画面逐渐失去了清晰的边界,色彩融化成一片晃动的、令人眩晕的光斑。他想集中精神,想跟上队友的节奏,可思维却像陷入泥沼,越来越迟缓。握着鼠标的手感觉有些无力,指尖传来的点击反馈也变得绵软、不真实。

那边是热火朝天的战斗与喧嚣,是蓬勃的生命力在虚拟世界里肆意挥洒;而他这里,却仿佛有一个无形的结界正在形成,将所有的声音与光影都隔绝在外,只留下不断内卷的、庞大睡意。

他努力地想撑开眼睛,甚至无意识地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困倦,但一切都是徒劳。身体的疲惫与精神的某种莫名松懈,如同两只默契的手,轻轻合上了他的眼帘。

最终,在那一片键盘敲击、队友激动叫喊和游戏音效交织成的、喧闹的背景乐中,穆瑞恩的头微微向后一仰,靠在并不算舒适的游戏椅背枕上,握着鼠标的手松了力道,滑落下来,搭在腿边。

他彻底沉入了那片不受控制的、黑暗而温暖的睡眠之海。

起初,是漫长而颠簸的失重感,仿佛从极高处坠落。随即,脚下触到了某种实在——一种略带弹性的、狭窄的支撑。视野像是蒙着一层被水汽浸润的毛玻璃,模糊而温暖,泛着陈旧的暖黄色调。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不大的舞台上,新年氛围浓得化不开,红白相间的装饰布满视野,空气里仿佛都飘着甜腻的糖果和彩带的气味。他感觉头上戴着什么,毛茸茸的,沉甸甸的,伸手一摸,是两只长长的、触感极其柔软的兔子耳朵,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轻快的、带着未褪奶气的歌声,歌词含糊地黏连在一起,调子却是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欢快,像刚出炉的奶油蛋糕。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拉住身旁某个身影,完成排练好的互动。

然而,就在他伸出手的瞬间——

一种奇异的抽离感猛地攫住了他。

灵魂出窍?

他被一股力量轻柔又不可抗拒地从那具戴着兔耳朵的躯壳里抽离出来,悬浮在半空。他低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上帝视角,俯瞰着舞台上那个小小的、穿着红白演出服的“自己”。

讲实话,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以旁观者的身份,见到了自己的小时候。那个“穆祉丞”脸上洋溢着被镜头和灯光娇宠出来的、毫无阴霾的笑容,每一个动作都带着被精心训练过的、恰到好处的活力。

我到底有多喜欢做这些关于舞台的梦?

他低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就在这时,舞台上的“自己”忽然有了新的动作。

歌声到了一个间歇,台上的孩子们像色彩斑斓的糖果挤在一起。“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然后,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伸出手臂,从人群边缘,揽过来一个小小的、看上去有些圆润、甚至带着点怯生生意味的小男孩。

那孩子像一颗不小心滚到舞台角落的、裹着糯米纸的糖豆,穿着稍显不合身的演出服,有着一头柔软的黑发。

他看不清那孩子的脸,视野像是刻意模糊了那块区域。“他”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引得那小孩微微抬了抬头,笑了起来。画面切转,两个小小的身影投射在在狭窄的舞台上,随着音乐笨拙又认真地转起了圈。暖黄的灯光摇曳,将他们的身影拉长又缩短,空气中漂浮的金色彩屑像甜蜜的糖霜,将他们温柔地包裹、浸透。这画面美好得像一则失落的童话,封存在琥珀色的时光里。

悬浮在空中的穆祉丞怔怔地看着。

他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心脏某处被轻轻触动,像是隔着厚重的时间尘埃,听到了遥远时空外传来的一声模糊回响。可同时,一种更强烈的诡异感油然而生。他看着那个“自己”熟练的、几乎像程序设定好的“友善”举动,那揽过对方的动作流畅自然,却透着一股……不属于那个年龄的、近乎“表演性”的体贴。他像一个局外人,审视着一场由过去的自己主演的、温情脉脉的戏码,既觉得那画面纯真美好,又为其中那份被规训过的“完美”感到一丝莫名的别扭与心悸。

然而,这甜腻的、如同糖果外壳般的暖色骤然褪去,舞台的木板在脚下无声融化、扩展,化作冰冷的、光滑的玉石。四周的暖光被幽微跳动的烛火取代,空气里弥漫开一种陈旧木质与梵香交织的、缱绻又肃穆的气息。他发现自己盘腿坐着,身下是层层叠叠、雕刻繁复的莲花台,周围垂落着朦胧的、如烟似雾的白纱,随着不知何处来的微风轻轻拂动。

他抬起头,巨大的佛像低垂着眼眸,悲悯而沉默地凝视着他。那目光穿透缭绕的香烟,穿透摇曳的烛影,落在他身上,带着亘古的、无喜无悲的审视。他成了这佛龛里唯一的祭品,或是……被供奉的神祇?

视线向下,在佛龛最下方的阴影里,一点莹白微光静静躺着——是那块玉。

这静止的、被供奉的画面没有持续太久。

脚下的莲花台骤然崩塌,失重感再次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彻底。冰冷瞬间刺透了肌肤,他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咸涩的海水灌入口鼻,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视野里是深邃的、令人窒息的幽蓝。

他在下沉……不,不对。

他在上升。

身体被一股无形的浮力托举着,向上,向着那片遥远晃动的、破碎的光亮而去。而在他下方,更深邃的暗蓝色里,一个身影正缓缓地、决绝地向下沉沦。墨色的发丝如同海藻般散开,衣袂在缓慢的水流中飘荡,像一只折翼的鸟。

就在他们身影交错的刹那,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了那张脸。

是王橹杰。

水光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摇曳流转,勾勒出清俊却毫无血色的轮廓。他紧闭着双眼,长睫湿漉漉地垂着,像是陷入了永久的安眠。没有球场上的冷冽,没有握手时的慌乱,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献祭般的平静。

在绝对寂静的深海,穆瑞恩甚至能听见——那来自下方身影胸膛里,微弱却顽强的、一下,又一下的……

脉搏跳动。

“咚……咚……”

那声音穿透冰冷的海水,穿透血肉与骨骼的阻隔,直接敲击在他的心脏上,与他自己狂乱的心跳诡异地重合。

他徒劳地伸出手,想去抓住那不断下沉的身影,指尖却只划开冰冷的海水,捞起一片空无的蓝。上升的速度越来越快,光亮越来越刺眼,下方那点墨色与苍白,迅速缩小,如同被深渊巨口吞噬,最终,彻底消失在那片无尽的、令人窒息的幽蓝之中。

“……”

穆瑞恩猛地睁开眼,胸膛剧烈起伏,像是被人从深海里硬生生捞出来,贪婪地吞咽着混浊的空气。额头上沁出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带来冰凉的触感。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梦中那片汪洋刺骨的寒意。

“砰——哒哒哒哒!”

“左边左边!朱哥封烟!”

“奈斯!赢了!”

震耳欲聋的枪声、队友亢奋的嘶吼、键盘鼠标激烈敲击的噼啪声,如同潮水般瞬间涌入他尚未完全清醒的感官,粗暴地将他从那个寂静无声、只有心跳与下沉的蓝色梦境里拽回现实。

他怔怔地眨了眨眼,视线聚焦。

眼前是闪烁着游戏胜利界面的电脑屏幕,晃动的光影映照出黄朔激动得通红的脸。他还坐在那张有些破旧的网吧游戏椅上,后背被粗糙的布料硌着,空气中弥漫着泡面、烟味和机器散热混合的、熟悉又令人窒息的温热气息。

“我靠恩仔!你醒得真是时候!刚打完一波漂亮的!”黄朔猛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力道大得让他往前倾了倾,“你也太虚了吧,这都能睡着?昨晚干嘛去了?”

张子墨也转过头,脸上带着酣战后的兴奋,调侃道:“就是,我们在这浴血奋战,你倒好,直接挂机梦周公去了?不行啊恩仔。”

穆瑞恩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

梦境里那逼真的溺毙感、王橹杰下沉时近乎献祭的平静面容、交错时清晰可闻的脉搏声……这一切还如此鲜活地烙印在他的神经末梢,带着惊心动魄的余韵。

而现实,是网吧隔间里喧嚣的胜利欢呼,是朋友们带着关切的调侃,是屏幕上跳跃的游戏数据。

强烈的割裂感让他一阵恍惚,心脏在胸腔里兀自狂跳不止,分不清哪一边才是真实,或者说,哪一边的“真实”更让他无所适从。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试图擦去那并不存在的海水和冷汗,也试图将梦里那张挥之不去的脸,从眼前这片热闹的烟火气中驱逐出去。

“吵死了……”他最终只是低低地嘟囔了一句,声音沙哑,带着刚睡醒的惺忪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重新握住了冰冷的鼠标。屏幕的光映在他还有些失焦的瞳孔里,将那场蓝色梦境的碎片,暂时压回了意识的深处。

“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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