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乘歌和陈三愿先回到侧门拿包,之后从后门前往停车场,找到巴储提前开锁的车后,一先一后坐进后座。
来的路上,李乘歌始终没有说话,陈三愿想给李乘歌拿件衣服出来遮雨,结果手忙脚乱地,衣服鞋子掉了一地。
李乘歌没有生气,却仍旧一言不发,站在旁边看着陈三愿整理好,然后把那件用来遮雨的衣服塞了回去。
现下,车内静得落针可闻。
凭经验来看,祖宗讲道理前一定会先给自己一巴掌长记性,所以在李乘歌抬手时,陈三愿下意识闭紧了眼睛。
但那只手只是护在他的耳朵上,什么都没做。
忽然,陈三愿猛地睁开眼睛,向后一撤,撞在车门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不!我不要清除记忆!不要!]
陈三愿眨眼便急出了汗,双手乱挥,浑身发抖,像极了刚被捡回家的小猫。
[祖宗,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可我不想消除记忆,和祖宗一起的记忆,我不想……一点也不想失去……]
惶急之下,是卑微的乞求。
李乘歌愕然。
说实话,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陈三愿的心里是什么形象,但陈三愿似乎小心过头了,做什么都要时刻担心他会不会生气,一旦他情绪有变化,就立刻把所有错误都揽在自己身上,然后再乞求他的原谅。
两个月前,甚至更早,他绝不会认为这种做法有何不对,可是现在,他已有意深究到如此地步。
和三大哲学问题一样,事情又回到最开始的那个点——他是他的狗。
是啊,没变的。
变的是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十一游玩谊兴观赏烟花那次?是往生门夺刀刻字与他共分因果那次?是他信誓旦旦要考到第二名那次?是他一本正经拿糖换烟那次?
还是,他吃那个包子时,欺骗自己没有落泪那次?
“啊……”
陈三愿忽觉耳朵一阵刺痛,他伸手去摸,沾染一指鲜血。
李乘歌回过神来,将纸放在两人中间,命令道:“坐过来,不许乱动。”
陈三愿踌躇着,动作慢如蜗牛。
李乘歌无奈解释:“不会消除你的记忆,只是为了帮你治疗。”
“啊……”陈三愿迅速抬头。
“耳朵不想要了?”
“啊……啊……”陈三愿一屁股拉近了两人距离,憨笑着将耳朵冲向李乘歌。
李乘歌抽了张纸擦去血迹,又如之前那般拢住陈三愿的耳朵。
“要是我刚刚说的是假话,你怎么办?”
陈三愿身形一抖,却没有再躲开,支支吾吾比划起来。
[我不知道。]
李乘歌盯着被陈三愿按扁的纸抽,接着问道:“会后悔吗?”
陈三愿轻轻摇头,嘴角上扬。
[相信祖宗的话,这有什么可后悔的呢?我不能也不会去左右祖宗的选择,但我知道,祖宗的选择都是正确的。所以,与其说是后悔,不如说是遗憾,但我也不会记得就是了,不过至少,我曾真真正正拥有过这段记忆,和祖宗一起……]
李乘歌收回手,陈三愿顺势转过脸。
[这就足够了。]
李乘歌心跳骤快,脑袋发麻。
足够。
陈三愿实在是一个知足之人。
他们二人谈话,每逢涉及此种话题,陈三愿总会说出“足够”这个词。
李乘歌自然知道陈三愿所求不多,只要能活着,其他都是次要条件,但若是吃穿住行都变成“只要能活着”的附属条件,那么他所不满足的,便空出一小块地方,而这里,全都是他。
李乘歌慌张扭过头,将车窗摇下,他仿佛坠入深海,呼出去的是气,吸进来的却是水。
这样的想法由自己想出来,果然还是太羞耻了,可若是由陈三愿说出来,那他……那他……
“……”
李乘歌缓缓看向肩头,陈三愿为他披了一件衣服,似乎是特意等他回头,始终未挪开视线。
“要说什么?”李乘歌坐正身子。
[祖宗把湿衣服换下来吧,虽然包里的都是脏衣服,但也比穿着湿衣服强。]
“你换吧,我没事。”李乘歌将肩上的衣服扯掉了。
“啊……”陈三愿低下头,把衣服叠得方方正正。
李乘歌微微皱眉,他好像掉进了一个陷阱,陈三愿的确从不反抗,可他所坚持的事又在无形之中迫使他迁就,虽然对自身没有坏处,可现在想来却难免别扭。
“我不会生病,但你会,要是想继续赌气做犟种,考试前把自己弄发烧了,就等着收拾东西去其他班吧。”
“啊……”
[没有……没有和祖宗赌气,我不冷……但我做不到看着祖宗穿湿衣服,自己却换了干衣服。]
“我允许了。”
陈三愿没有换衣服,反而把自己这边的车窗也摇了下去,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冷。
“你是傻子吧,陈三愿?”李乘歌的脸上现出愠色,“都敢跟我对着干了?”
“啊……”
陈三愿吓得急忙把车窗关上,随后端正坐好,乖巧得像是上世纪的贵族小公主。
“就不动了?我的意思是让你关上车窗?”看着陈三愿呆头呆脑的样子,李乘歌真是想发火都没地方发。
[祖宗,你别生气,我现在就换。]
陈三愿说换就换,眨眼就把上衣脱了。
李乘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避开视线,可他的确这么做了。
他又想到另一件事——除了第一天洗澡是巴储帮忙的,此后在学校时,陈三愿对裸露身体这件事非常忌惮,比如那次肥皂事件,可刚刚居然脱得那么痛快,应该也是怕他生气吧?
“你不是不愿被人看到身体吗?”
嘴比脑快,李乘歌反应过来之前,竟已经问出了这句话。
“不……不用回答!”李乘歌迅速甩过头,几乎是喊了出来。
但令他震惊的是,陈三愿竟还没穿上衣服。
“啊……”陈三愿老实巴交地看向李乘歌。
“穿……穿衣服啊!你光着膀子干什么呢?真当这校园里没人了啊?”李乘歌朝后一指,目光陡然凝住。
巴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干巴巴笑了几声。
“祖宗,您这是……”
李乘歌怒推车门而出,趁自己的脸还未红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坐上了副驾。
太drama了。
他现在说话怎么不过脑子了?
而且都是男人,看个膀子有什么好紧张的?
这是气的吧?
一定是被气的。
巴储刚坐上车,李乘歌便着急问道:“都处理好了?”
“处理好了。”巴储把陈三愿的书包和两人的外套递过去,脸色不大好,“关于祖宗您的记忆全部消除,相关证据留存在邈大人的手机里……”
“跟我汇报就不要喊他大人了,喊他贱人就行。”李乘歌不悦地歪过头。
“这这这……那……那我不说了。”巴储连连眨着眼睛,“然后就是,为了确保录像可以使用,所以没有消除周凯等人施暴的记忆,但结局是……是……是那个谁带着保卫处的人救下吕悦她们,不过是否愿意将此事揭露出来,还要听吕悦和程然的意见。”
“嗯,这是自然。”李乘歌望向窗外,“巴储,这次你不会再讲人情世故了吧?你的干儿子可差点被人打死。”
“这个无需祖宗提醒。”巴储眼中少有的现出杀气,“就算是酆都大帝来了,巴储我也绝不让步。”
李乘歌满意地笑了笑,调侃道:“以前也不见你能为我如此拼命。”
“祖宗,我就是拼了这把老命也没您厉害啊。”
第一个红绿灯路口便是红灯,巴储缓缓停下车,把外套脱了下来。
“三愿,来,把外套穿上。”
“啊……”陈三愿不要,指了指李乘歌。
“祖宗没事,你快穿上,生病了老爹要担心的。”巴储把车窗关上了。
“啊……”陈三愿推脱不下,只得从命。
雨丝斜刮,落在车窗上,化为蜿蜒的泪痕,后视镜里,霓虹溺在雨帘中,湿漉漉的光晕将窗外世界晕染成一缸颜料。
[对不起,祖宗,老爹,我是不是特别没用啊?]
巴储一怔,急道:“三愿,说什么呢?”
陈三愿双唇颤抖,即便努力压抑,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滚落。
“是啊,只会哭的人最没用了。”李乘歌平淡道。
陈三愿的心似被利刃剜割,双眼像是被滚烫的针狠狠刺入,酸胀难忍,可硬是把眼泪憋回去了。
“祖宗……”
“开车。”
巴储欲言又止,将身子转了回去。
“面对周凯,你帮不上忙,面对病痛,又添了麻烦,像你这样的人,留在我们身边只会拖后腿。”李乘歌回头,目光自下而上挑起,如海渊般深邃,“你是这样想的,对吧?”
陈三愿抿唇不语。
没错,他是这样想的,刚才也想这样说,可现在,他却不敢承认了。
雨水在车顶打出细密鼓点,无意间调整着陈三愿的心跳频率。
李乘歌轻叹,勾起食指在陈三愿的脑门上重重敲了一下。
“你要是觉得这些事你都能做到,那你就这么想吧,可若是做不到,大大方方地接受别人的帮助很丢人吗?”
陈三愿登时绷紧脊背。
李乘歌转过身,双目轻合。
“更何况,那是我们啊。”
车子驶出隧道,雨夜盛光盈目。
陈三愿的耳边隐隐传来歌声——从晚自习逃出来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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