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精光之后，黎幸梓缓缓站起来。
明明只喝了不到一杯酒，照理不会这样，黎幸梓的酒量并不差劲，也许是因为最近工作和生活都乱成一团，身体也跟着每况愈下。
面对无限关切自己的两个男人，黎幸梓态度强硬地要把他们两人都赶走：“你，还有你，都给我走，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
黎幸梓的威胁警告杀伤力约等于零，所到之处寸草茂盛。
“我不走。”赵明秀说。
“我也不走。”斯烬说。
“都不走那我走。”黎幸梓说完掉头就走。
黎幸梓走了两步，回头发现两人还跟在自己身后，无奈，从包里取出手机。
“再不走的话我就报警了。”她说。
两人依旧无动于衷，只要有一个人不走，那么另一个人肯定也不会走。
于是黎幸梓真的当着两人的面拨了110。
赵明秀无奈投降：“好了好了，我走，走还不行吗，你回去好好休息。”
黎幸梓仰头示意他快点离开。
“你也给我走。”赵明秀拽着斯烬的胳膊。
“别碰我。”
斯烬甩开赵明秀的手，无声地冷冷睨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赵明秀吃瘪，冷哼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破写小说的。”
这么拽，超不过三个月就会被黎幸梓提分手。
两人分道扬镳，从不同的方向走了。
送走两尊大佛，黎幸梓感觉周围空气都变清新了不少。
她抬头望了眼自己家的大概位置，发现客厅和卧室都还亮着灯，不知道黎晓楠睡了没有。
但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黎幸梓回家，黎晓楠都给她留着灯。
脑袋一片混沌，她深深地想，自己也许根本不需要谈什么恋爱，和晓楠相依为命就好了。
手机铃声响起，黎幸梓看了一眼，蹙眉，接了起来。
“好点儿了吗？”熟悉的声音响起，仿佛还带有十七年的少年身上不可一世的傲气，和一股子隐隐的怨怼。
“嗯。”黎幸梓应声，心尖突然不可抑制地波动起来。
十七年前他有这么关心过自己吗？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
可是她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自己和他都不是现在这样。
春夜流斓，冰冷的电话流淌出有温度的语言，紧紧包裹住黎幸梓。
“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你不是都已经走了……”
黎幸梓转过身，看见斯烬就站在距离自己大约五十米的地方，单手插兜，手机屏幕亮起的微光从一侧勾勒出清晰的脸部线条，眸中折射出一束微末的幽光。
他似乎一直在那里，而自己竟然始终未曾察觉。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斯烬向前走了两步，“如果你不想让送你，那我就这么跟着你，看见你平安回家就好。”
“有什么不放心的，斯烬……”黎幸梓感到有些头疼，“你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啊，拜托，我已经三十五岁了……”
“和年龄无关，”斯烬说，“意外发生的时候，所有人在死神面前都是平等的。”
他的声音随着气息上下波动，略微有些颤抖，像是想起什么。
黎幸梓怔了怔，脑海中闪过上次回老家时王也告诉自己的那件事——
当年斯烬的爸爸发生意外车祸离世，斯烬妈妈也因车祸瘫痪昏迷许多天，斯家一夜之间发生巨变，斯烬从此消失。
王也说他后来再没见过斯烬。
黎幸梓也一样，他们都在时间长河的流动中失去了斯烬的音讯。
而这场意外，也是斯烬那天没有去赴约的原因。
他没能如约去找她，和她奔赴一场未知的“私奔”，过后也再没机会向她解释，一场意外冲断了两人之间的链接，两个少年一同迷失在暴雨滂沱的阴霾中，失去了彼此。
那时候黎幸梓一腔悲愤的热血不知该去向何处，和斯烬约好要一起去远方，却连远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都不知道。她只固执地相信自己什么都可以做成，就如同她那天无比坚信斯烬会来。
记忆中那天是一场很大的雨。
黎幸梓从家里跑出来，身上仅有平时攒下来的几百块零花钱现金，一个人站在学校附近的公交站底下，等了很久很久。
最后一班公交到的时候，斯烬还是没有出现。
“小姑娘，你上不上车？我看你一直站在这儿。”司机问道。
黎幸梓有些焦急，顾虑再三，只身一人上了车。
命运的车轮滚滚来袭，溅起的不只是路边一滩浑浊的液体。
还有孤勇的热血与迷茫的未来。
黎幸梓用身上的钱买了一张去往北京的车票。
此后，她便掉入命运的漩涡，无处逃脱。
黎幸梓眼眸微垂，长长地舒了口气，向斯烬走过去。
她站在斯烬面前，犹豫再三，还是抬手拍了拍斯烬的手臂。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无济于事，那些已经逝去的，已经流失的，已经遗忘的，情感缠绕留在那场大雨中，被困住的从来不只有黎幸梓一个人。
斯烬伸手握住黎幸梓的手腕，将她扣进自己怀里。
黎幸梓稍有迟疑，却也没有推开。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黎幸梓说，“我们都应该和那个时候的自己和解。”
“嗯，你说得对，”斯烬沉声道，似乎并未彻底从过去的阴郁中得到解脱，“不嫁给他的原因，真的是因为我吗？”
“你想多了。”黎幸梓说。
黎幸梓推开斯烬：“不是因为你，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要自作多情。”
“希望我不是自作多情。”
“你就是自作多情。”
推拉了一个来回，黎幸梓突然笑了。
两个三十多岁的成年人还像孩子一样斗嘴。
“不管怎么说，今天谢谢你替我照顾晓楠。”她释然地说。
“不客气，他很像那个时候的你。”斯烬说。
黎幸梓挑眉：“长相？”
有很多人说过黎晓楠和黎幸梓长得像，而她至多也不过是一笑而过。
只有她无比清楚，这是上天许给她的一个恩赐。
“不是，是性格，”斯烬垂眸微笑，仿佛一瞬又掉进回忆，声音逐渐暗淡，“他让我想起那个时候的事情，和那个时候的你。”
“那当然，也不看是谁的孩子。”黎幸梓言语间带着一丝骄傲。
“他的父亲……”斯烬微顿，目光聚集到黎幸梓的脸上，眉宇间是藏不住的苦涩与畏怯，“和你之间……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你很在意？”黎幸梓反问，嘴角轻轻上扬了一个弧度。
“嗯，非常在意，毕竟我想成为晓楠的下一个父亲。”斯烬极其坦诚。
“他不会同意的，”黎幸梓说，“这世界上他只有一个爸爸。”
也就是她亲爱的哥哥黎佳名。
“没关系，只要能留在你身边，无所谓身份是什么。”
“真的？那你就来做我的狗吧。”黎幸梓不过随口一说。
本以为这是句足以让斯烬感到难堪的话，可没想到下一秒从斯烬口中脱口而出的竟是——
“可以啊，只要你同意，我愿意。”
黎幸梓深深怀疑眼前的人是不是自己以前认识的那个斯烬，这样骇人听闻的语言竟然出自他的口中，简直堪比“火星撞地球”。
“你开玩笑的吧。”
“我和你之间没有玩笑，只有真心。”
和黎幸梓失去联系后的时光里，斯烬想清楚了很多事情。如果和黎幸梓再次相遇是命中注定的缘分，那他要拼尽全力把这个缘分掌握在自己手里，无论手段如何。
这样的坦诚反而使黎幸梓无所适从，她下意识拽了拽袖子，低头却发现自己刚才不小心吐在了斯烬的大衣上。
“我去，什么时候弄上的，我洗完再还你。”黎幸梓说。
“不用还了。”斯烬说。
黎幸梓以为斯烬言下之意是直接扔掉：“别吧，这个看起来还挺贵的。”
“我们可以进行等价交换。”
“比如？”
“身体之类的。”
“嘶……”黎幸梓下意识拢紧了外套，“你这样很下流，你知道吗？”
“下流总比三流好，”斯烬轻笑，张开双臂，“我随时奉陪。”
黎幸梓面带难色地白了他一眼：“小心我告你职场性骚扰。”
“对不起，我向你道歉，我的责编小姐。”斯烬无言地笑着，眼底的笑意里**的意味很重。
空气突然变得黏浊，连指尖都泛着搓不开的涩。
黎幸梓身体轻轻抖了抖，她最不善于应对这些真假参半的把戏，于是将话题扯到工作上：“对了，你的初稿什么时候才能写完？主编在催了。”
“再给我一点时间，突然没什么灵感。”
“嗯……”黎幸梓面色认真起来，“如果你遇到了瓶颈，可以跟我聊聊。”
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斯烬昏暗不明的眸底突然闪过一束亮光，急忙更正：“仅限于上班时间，还有，我工作时间不看私人微信，下次不要再给我发私人微信了。”
“好，我知道了。”
无论黎幸梓说什么，都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自己栽倒了不说，对方毫发无损，还是轻飘飘的。
“很晚了，回家吧，我就不送你上去了，”斯烬说，“怕你报警告我尾随。”
“知道就好。”黎幸梓洋洋得意，“那我先走了，拜拜。”
黎幸梓一如往常挥手告别，斯烬也挥手向她告别，她倒退了几步，回身轻快走开。
斯烬站在原地，目送黎幸梓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良久没有回神。
独自立在大雾四起的混沌中，他用力握紧了手中泡沫制成的流沙。
如今的他，做着和少年时一样的事情，始终无法在时间洪流奔去的缝隙里抓住那条细细的红线。
黎幸梓回到家时，黎晓楠还没睡，一个人在客厅看书。
听到开门的声音，他放下书走了过来。
“还没睡啊。”黎幸梓说。
“等你。”黎晓楠盯着黎幸梓身上的外套，“这不是那个眼镜男的衣服吗？”
黎幸梓脱下外套，有些心虚，没说话。
“你俩刚见过？”黎晓楠持续盯着黎幸梓。
“就刚才，在楼下，偶遇了。”黎幸梓说。
“偶遇？”黎晓楠明显不信，“这么巧？”
“对啊，就是这么巧，你说这缘分，真是奇妙，哈哈……”黎幸梓赶忙扯开话题，“你们俩今天相处怎么样？”
“不怎么样。”黎晓楠实话实说。
“哦，猜到了。”黎幸梓点了点头，看起来并不意外。
“猜到了？”
“嗯，挺正常的，没事。”毕竟他们两人都不是好相处的那种类型。
黎晓楠撇撇嘴，不大痛快地说：“我觉得他不太靠谱。”
“怎么说？”黎幸梓突然很有兴趣。
“这个人挺自大的，他说他高考的时候是状元，是真的吗？”
黎幸梓被问住了，她有些不确定地说：“可能，是吧……”
那一年的高考她落榜了，谁是状元她一点都不关心。
黎晓楠：“你确定是他？”
黎幸梓：“确定什么？”
“初恋。”
黎幸梓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甩开黎晓楠来到了客厅，看见茶几上的书，顺手拿了起来。
“你在看这本书啊。”黎幸梓说。
“嗯，语文老师推荐的。”
“借我看看。”
黎幸梓把这本《都柏林人》拿回房间，躺在床上，随手翻开某一页，正准备看起来，手机铃声突然响了。
她翻身把床头的手机拿过来，打开微信，瞬间红了脸。
一条来自于斯烬的微信，仅一字。
斯烬：【汪。】
黎幸梓：“……”
这什么奇怪的pl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