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小孩被取名叫朱佑樘,名字被恭恭敬敬录进玉牒,也被牵着去见了前朝大臣,预计十一月举行立太子的仪式,顺便等明年七月一到,他满了六岁,便开蒙就学。
朱佑樘一被推出来,前朝都快沸腾了,内阁快准稳的立刻给未来东宫点了一堆大儒预备好明年当老师,皇帝满口答应,行行行全都行。
纪宫女被安置在永寿宫,封了个淑妃,她病得快不行了,从安乐堂搬出来就没下过地,皇帝三无不时看看她,赏赐东西,这一通操作下来言官也没得挑剔。
万贵妃听了汪直的话,把小孩收养在昭德宫自己膝下,但是在她眼里,她和皇帝就是对最寻常的民间夫妻,从没那么多权谋忍让,对这孩子也实在装不出慈爱,皇帝呢,觉得这孩子尴尬得很,也不怎么管,结果反而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照顾个五岁的娃儿。
汪直太知道宫里跟红顶白这点出息,大部分时候都跟小孩在一起。
昭德宫里没人敢委屈汪直,自然也就没人委屈了朱佑樘。
他也说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对这么小个东西割舍不下,想了想想不明白,他是个洒脱性子,干脆不想,就每天抱了小孩两小只蜷在大大的床上。
朱佑樘只在他怀里细声细气跟他说,哥哥,我想阿娘。
他蛮横地说,不能想。你得想爷爷和娘娘。
朱佑樘抽了抽鼻子,我不想他们……
那你想我。
小孩模模糊糊应了声好,就没了声息。
五月,纪淑妃死了。
皇帝不怎么在意,随手给了个封号,继续去昭德宫哄万贵妃,大臣们反而松口气,心说死了也好,省得等太子长大了万贵妃和太子生母挠起来。
伤心得不能自已的只有朱佑樘。除了每日灵前,他不敢在别的地方哭,只能晚上蜷成一团哭。
他哭得汪直心烦意乱,少年强硬地把他扳开,说你要是再哭,就不许上床睡。
朱佑樘像个兔子一样愣愣看他,汪直发现,他好不容易养起来的那点肉,就这么几点全瘦回去了。
泪水从漆黑的星星里涌了出来。
他不再哭出声,抱着被子要下床。汪直拿他没办法,抱狗一样扶着他腋下,把他抱起来,他打了个哭嗝,无声看他。
汪直笨拙地亲了亲他的眼睛。小孩眨眨眼。他又亲了亲,他又眨眨眼。
漆黑的星星重新有了光。
汪直松口气,把他按回去,“你再哭,眼睛会坏,你就看不清了。你不想看不到我吧?”
朱佑樘抓着他亵衣上的带子,沉默着点点头。
然后汪直就再没看过他哭过。
成华十一年的十一月,举行了册立太子的仪式,朱佑樘正式成为了偌大帝国未来的继承人。
当时汪直站在台阶下头,看着上面穿着小衮冕的孩子,觉得他真是好看。
汪直知道自己生得好,他生就一副犀利俊俏,眼角眉梢的角度锐利得像刀,朱佑樘的好看却是圆融的,不出挑,但是只要你看他,就心生宁静。
他在下头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的小太子。
朱佑樘还是养在昭德宫,他开始上学,万贵妃想了想,亲自去跑马场拎着他耳朵把他拎回来,让他跟着朱佑樘一起上学,说别老舞刀弄枪的,学点东西以后出人头地。
小孩开蒙的东西他都学过,汪直又聪明,虽然是当皇太子的伴当,成绩却是这帮伴读伴当里最好的。
朱佑樘算不得顶尖的聪明,但是他努力,一遍背不下来就十遍,十遍不行就百遍,看得一遍就能背下来的汪直都心中肃然。
朱佑樘问他不嫌他笨么,他摇头,说你哪里笨,你这么努力我看着都害怕。
说完,他捏捏小孩的手,冰冰的凉;大抵是小时候底子没打好,朱佑樘身体弱得很,生得瘦弱苍白,完全没有一点孩子该有的圆润血气。他常病,有次讲席上背着背着书就一头栽倒,把刚选上当他老师的新科状元差点没吓哭。
汪直背起他朝外飞跑,他都跑出去老远,其他人才反应过来。
那次汪直就从万贵妃的匣子里偷东西,什么补气养血的,统统拿了给他灌下去,小孩气色居然慢慢好了些。
但是他还是体弱,没法去学骑射,朱佑樘本想咬着牙也要去学,被汪直拦下来。
他说,哥哥,没有不会弓马的朱家天子。
汪直斜睨他,说有啊,爷爷就是啊。
朱佑樘语塞。汪直牵着他的手往回走,跟他说,你不喜欢骑射,身子又弱,不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喜欢看书,就多看书。
“那以后边患怎么办?”
“让天子上阵你说你那帮大臣得多废物点心?”汪直看他,小孩闷闷地,他没忍住,拍拍他脑袋,说算了算了,谁让我比你大,我吃亏些,辽东漠北我给你打,行了吧!
他说完发现小孩没说话,他站住,一低头,看见朱佑樘定定地看着他,汪直忽然有些害羞:他昨晚也这么说,被万贵妃结结实实嘲笑了一通,大意是别做梦了,你给我老实去当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去!
朱佑樘摇了摇他的手,说,嗯,我相信,哥哥能做到。
汪直眨眨眼,他弯腰,和他一般高,捧着小孩清瘦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几乎无声地道:“嗯!”
“我也会当个好皇帝,收好多的税。”
“……你收税干嘛?”
“打仗要花钱啊,没有税怎么打仗?”
两人就这么说着,牵着彼此的手,慢慢在森冷宫禁走过了一季又一季。
成化十二年,宫里妖人作乱,汪直立了不小的功劳,皇帝大悦,在第二年,建立西厂,汪直升为从五品,执掌西厂,其下所辖校尉人数,多于东厂一倍,专司刺探刑审,朝野哗然。
汪直这一年,堪堪十四岁。
万贵妃终于少许满了意,不再每日嘟囔着非要他去司礼监,皇帝赔笑,说贞儿,我怎么可能亏待阿直呢?对不对?
从五品的内官,皇帝赏赐了宅子,汪直在外头开了府,那真是如雀鸟出笼,他立刻乐不思蜀。
外头玩乐太多,吃喝虽然没有宫里精致,却野得有股活气儿,他三岁之前在广西乡下地方,三岁之后入了宫,哪里见过京城市井这般繁华,他一下就玩开了。
喝酒赌钱赛马养鸟,样样都来,然后太极殿上一半人放了心,一半人蹙了眉。
然后放心的那一半很快就发现,自己放心早了,这小子不对。
人人奉承他,他听得开开心心,手下犯错,汪直弹着对方头上帽子笑骂,“你这帽子从哪里来的?嗯,忘了么?”被他问话的人无不汗流浃背,结果有次问到了个气壮的愣头青,梗着脖子大声答,我这官位圣上所授,帽子是胡同口三分白银卖来的!
周围人都觉得完蛋艹了,这人死定了,坐在檀木椅上一身锦袍的华美少年愣了一下,随即大笑,拍着对方肩膀说,你说得对。
屁事没有。当然,他下次还是该弹帽子弹帽子,该骂人继续骂。
有人送他奇珍异宝,他喜笑颜开,没见过的都拿来把玩,问清楚是什么,啧啧称奇,然后——退回去。
最绝的是有人送了他一对妙龄二八的绝色双生少女,两朵一模一样俏生生的并蒂莲盈盈下拜,他喜得不能再喜,拉了手,转头跟送来的人说,我这就送去昭德宫,跟娘娘说说,必然不忘大人美意。
对方立马腿肚子转筋,哭着说我错了,把一对花儿领回去。
而蹙眉的那一半,眉毛也蹙得更厉害了。
若说东厂还给他们清流名臣一点儿面子,汪直的西厂完全不给。
前朝名臣的孙子,贪暴不法横行乡里,大家念及香火情,多有规劝而已,汪直上任,不仅抓了还给办了。首辅跑去跟皇帝抗议,皇帝嗯嗯了两声,撤了汪直,调回御马监,然后——一个月后,汪直重回西厂,首辅辞官。
俊美少年,就这么卷起了朝中哗然。
汪直在外头可着性子折腾,回宫之后也可着性子作,十四岁了,放在民间都快到当爹年纪的人了,还在昭德宫跟万贵妃犟嘴。
万贵妃这几年信了佛,要风雅要素,要喝菊花羹,吃莲藕夹,汪直不,就要糟腌猪蹄羊肉角儿,气得她没法,又不能看他饿着,有次恨恨地端给他一大盘烧猪脸,揭开银盖子,完整一张猪脸,吓着旁边宫女宦官,汪直兴致勃勃,一个人干掉了半盘——哎,随他去罢。
他反而只在朱佑樘面前,小心翼翼收起爪牙,竖起尾巴。
朱佑樘这年八岁,年纪小,却老成沉稳得很,他个子高,又瘦,看上去比年纪大,见了他,不再扑过来,而是远远地就微笑,唤他一声汪公。
那一声好听但是疏离得很,汪直就不过去了,气呼呼看他,朱佑樘回看他,看了好一会儿,朱佑樘笑出来,说,哥哥。
他喜笑颜开,走过去,把他抱起来。
朱佑樘在他怀里板着脸,说你放我下来,成何体统。
“你才多大就和我说体统?”他忽然把他上下掂了掂,皱眉,“怎么这样轻?”
说罢,放他下来,牵着他的手,絮絮叨叨问,你最近吃饭怎么样?可病了?晚上还咳嗽么?听说你学了画画,喜欢弹琴,我让人搜罗了一堆画谱,给你买了把唐琴,我不大懂,但是人人都说好……
他喋喋不休,朱佑樘仰脸看他,忽然笑了一下,静静地唤他,“哥哥。”
“嗯?”
“我想你,你想我没有。”
“……想。”他小声说,诚实得很,“想你想娘娘,爷爷我不想,每天都见,但是还是想你多一些,”
朱佑樘又笑了一下,他说,我只想哥哥。
汪直忽然无话可说,他只能攥紧手里那只清瘦又凉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他沉默,然后换小孩慢慢说话,说你手上有伤,人晒黑了些,但是长高了,有人说你坏话,我不信的。
汪直笑开,说那当然,难不成你信别人不信我?
朱佑樘看他,一张清秀面孔上显出一种超越年纪的成熟,他说对啊,这世上我若连哥哥都不信,还能信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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