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观昙再看自己身边,乐无缺神采奕奕,根本看不出他一夜没休息,又受了重伤。
大祭司果然还是非凡人可比,已经假装得非常熟练了。
“乐大祭司近日可好啊?”银祭司自然不知道门外是管家福婆和扫地的大叔,也留了个属下在外。他自己一落座,开口就是寒暄:“之前听闻你那位得力属下被邪灵杀了,我还替你担心呢。”
“生生死死不就是修者宿命,再提拔新的就好了,这没什么稀奇的。你刚当上大祭司,不知道也正常。”乐无缺脸上的表情维持着轻松,握着茶杯的指尖却有些发白,“银大人有空还是多担心一下自己,噢,我忘了,没有刺客惦记着你,你很安全不必担心。”
乐无缺指的是最近时有声名显赫的重臣、名士被刺杀,同为辟邪神殿大祭司的金祭司就在担心之列。
但像银祭司这种于百姓间毫无名气可言的,完全无需担心。
银祭司最讨厌有人拿他和另一位大祭司比较,一听笑意立时也收了。
“如今风波诡谲,千叶神殿也在追查究竟是谁在作乱,偏偏总有人提许是辟邪神殿的闲人。这么一看,乐大人即便是毫不相干,也格外关心着,应该不会是那坏心的贼人。”
“你也一样。”乐无缺可不在乎当个与刺杀毫不相干的无名氏,至于怀疑也直接还给了他。
银祭司听后眉头拧得更紧了。
这银祭司“寒暄”起来弯弯绕绕,没完没了。
看他进门的时候耀武扬威,神气得像是来兴师问罪,原来是没事找事专同乐无缺拌嘴来的。
凤观昙本就一夜未睡,他舒舒服服坐在椅子里,倚着扶手竟有些昏昏欲睡。
凤观昙模糊地阖了一会儿眼,直到耳畔两人交谈的声音再次清晰起来。
“……乐大人,这回你们又折损了些人吧?瞧你们的人手该是很难全身而退的,可惜没轮到我们千叶神殿来襄助。”
“不会,辟邪神殿尚有余力应对,众人毫发无伤,如果你眼神好的话应该能看出来才对。”
“真的?哈哈,你我都是大祭司,我们之间不必藏着掖着。”
“骗你做什么,不,倒也不是完全毫发无伤。昨夜在隹乡与失控的锦雀大人正面交锋,制服祂时受了些皮外伤。不过——”他话锋一转,将他的目光引向凤观昙,“幸好有周国来的朋友在。”
进门后,对旁人都没正眼瞧过的银祭司,此刻望了过来。
凤观昙好整以暇倚在扶手椅中,苍白的手正托起那只乌金釉的茶盏。他一身鲜亮,连耳珰也流光溢彩。听到这话,如同刚睡醒一般懒然抬眼,瞥了一瞥堂中人。
若是旁人在这大厅里装出这副模样,命都已经斟进茶杯里了。
眼前银祭司的秃鹫维持着常形,它展翅时半边羽翼足有一人长,几乎控制了屋中的灵息流转。在那只秃鹫的逼视下,即便人能伪装,护生却没有办法时时被左右,都表现得很诚实。
除了杜廿七去取簪子,留在屋中的唐梨与他们的都护生低下了头,宗九如的猫头鹰也脑袋也缩进翅膀底下。
唯独凤观昙毫无所觉,甚至,他方才真的小憩了片刻。
他做了一个陌生的梦。
银祭司打量着凤观昙,神官有时也会行走凡人间,为了不暴露年龄改易容貌很平常,神殿众人都是凭借护生互相辨认。
可他一感受过去,竟没找见这人的护生,银祭司狐疑地多瞧了他一眼。
“真是每次乐大祭司都有些新花样,把小情侣的护生连在一起,就真能发挥出威力?藏起护生,我便不认得了?听我一句,心思还是多放在修炼上吧,辟邪神殿平日虚张声势就算了,我这个大祭司都到了,多少你也该收敛些。”
眼前这花瓶的名字银祭司都懒得问,只看这家伙能翻出什么花来。
乐无缺:“银大人,冒犯我无妨。可这是周国来的神官,与我并不相熟,你也如此随意不太好吧。”
“是我没把你们当做外人啊,这位小祭司介意我的实话直说吗?”他很不在意一般望过来。
凤观昙见乐无缺的手无意识敲在桌上,记得那提升灵息的符咒时间大概是半个时辰,在与别人对抗的情况下,消耗得可能更快。
乐无缺急于解决这件事,可还没找到机会。
凤观昙放下茶盏,比银祭司还要轻松:“介意啊,不过我介意的是——你们不是来拿宝物的么?不如快些拿了离开,我喜欢清净些。”
银祭司没想到眼前的祭司居然连客气都不客气一下。
“好好好,有劳,各位完好带回锦雀大人的宝物十分可喜。锦雀大人是神君座下神侍,宝物自然是千叶神殿所有,我这便护送宝物回去。”
还真是一句钱都不提啊。
“辟邪神殿也正有此意,不然又怎么会去信请你来取呢。不过我们不止费心保住了宝物,还费力除掉了失控的神侍大人,如此功劳,总不该无所嘉奖,且这宝物也至少要算我们与千叶神殿一半一半吧?”
“我们会在册子上替你记上头功一件的,匾额也可以送一只。至于你说一半一半,我先听听,要如何分呀。”
他宁可继续胡扯,用块匾额打发人,也不肯立刻让辟邪神殿如愿。
花簪是拿钱也买不到的宝物,偏偏他不愿意付。若非天生小气,怕是和乐无缺有些龃龉。
乐无缺只听到一半一半,生怕价钱也折了半。
他有些着急地望过来,碍于他给凤观昙制定的身份,才没立刻打断。
凤观昙像是思考了一下:“若是头一半,尾一半……那有人得到簪头花,有人只能得光秃秃的钗子,不如就从中间劈开可好?”
凤观昙竟是要直接将这簪子一分为二。
然而千叶神殿的宝物和别处有所不同,并非集中储藏灵气,多是经过精密排布研制出的,部件连接十分紧密,破坏一处,很可能整个就无法使用。更别说不是截成两段,而是从中间劈开。
“这是什么话。若是坏了,算谁的?你吗。”
“自然是算你的。那簪子若是对你们也不贵重,便是折在这里,也无妨。”那样一件难得的宝物,凤观昙却一副全不在意的模样,“至于匾额,我们辟邪神殿不用,命不够好的人送的匾额,放在我们这吉祥如意的地方,不方便。”
凤观昙朝他笑了笑。
“你胡说什么?”银祭司怒瞪了他一眼,却又想表现得更淡然一些,靠回椅背,语气中带着威胁:“即便你只是个小小祭司也该知道。对宝物不敬,就是对神侍大人不敬。”
乐无缺是要凤观昙装作是隐世却强力的神官,但具体的安排只有一个,不能表现出畏惧。
这一点,凤观昙完全不需要假装:“我说的不清楚?既然你害怕对宝物不敬,还不把属于辟邪神殿的钱,和匾额折算的银钱都如数交上来。”
“呵,口气真大。”银祭司听完想张口,却又再将凤观昙打量了一番,“那不如就让我听听辟邪神殿想要多少?”
银祭司维持着面色如常,摊开手询问。
凤观昙则在他抬手的一刹那,惊讶地望向他的掌心。
在那里,一块闪着金光的骨头藏在其中。
千叶神殿大祭司在身上藏了一块夏鸟之骨?
夏鸟之骨来路不明,灵力强大,私藏显然是违禁,他身为祭司居然藏着这个。这要是被抓住……想来他是个大祭司,除了同级别修者无人能压制他,才有恃无恐。
凤观昙不动声色先转向乐无缺,这回轮到乐无缺说话了。
这位辟邪神殿的大祭司举起一只手,喊出价格:
“这价嘛,不多不少黄金……两,唔咳……”
乐无缺说着话,猛然顿住。
不只是乐无缺,厅中所有人身后的护生都瞬间僵住。
乐无缺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像经历着什么痛苦。
但他片刻就消化了这个状态,恢复了坐姿,只是手还死死攥着扶手。
银祭司脸上略微带着笑意,又问了一遍:“我好像没听清,你说要多少呢?如果我记得没错,信中说的是黄金百两吧。”
凤观昙观察这些护生。
像是乍然进入对峙的局面,棋盘上的双方都不能更进一步,但也在大厅左右一步也不退,互相警惕地对视着。
银祭司说完,脸色就微微僵了一僵。
是对面的蓝蛇在他话音刚落后,猛然灵息涨了涨,正嘶嘶吐着芯子,似乎勉强占了上风。
“我说,你的脑子是不是生锈了?一百两就想打发我们。”乐无缺一听黄金百两,登时急了。
“是吗?一百五十怎么样,再多我会怀疑辟邪神殿的能为。”
乐无缺也没有占据舒服的位置多久,那种志在必得的微笑就又回到了银祭司脸上。
他们无声对抗着,暗流涌动间唯有凤观昙对究竟发生何事一无所知。
宗九如木着脸,闭上了眼睛,唐梨则在发抖。隔着一道地毯的银祭司属下,脸上的表情竟然也相去不远,都是一副淋了大雨的惨样,看来势均力敌。
凤观昙完全不受影响。
乐无缺朝他望过来,汗水顺着他头流了下来。
——我一眨眼你就抬价。
凤观昙没空多替他们担心,回忆起这个最重要的环节。
凤观昙接替他开口道:“黄金百两?祭司大人莫不是在嘲笑千叶神君,一位丛神的宝物竟只值百两。依我看应该——”
他的报价抵在舌尖,乐无缺眼睛的焦点并不在他身上,但是他的眼睛不自觉眨动。
一下,两下……
两百、三百两……五百两?
乐无缺已然坚持不住,蹙着眉头紧闭上了眼睛。
罢了。
“喔,那你觉得多少合理。”银祭司咬着牙开口,用一种探究的神情打量着状似轻松的凤观昙。
“一千两。”
凤观昙说完云淡风轻地看着他。
整个厅堂陷入沉寂。
银祭司分身乏术,但见凤观昙成为全场唯一能自如开口的人,他不知是太过震惊,还是不敢相信,身后秃鹫的羽翼转而朝着凤观昙张开。
凤观昙毫无知觉。
但就趁着这空隙,他偷眼见乐无缺的蓝蛇尾巴缠住一个银祭司的随行属下。
这边银祭司还在专心对付凤观昙。
那边身着千叶神官衣袍的青年随着护生被绞住,从椅子上一翻,摔了下来,抱着自己的肩膀在厅堂中间的地砖打着滚。
他嘴里大嚷着:“祭司大人……不要了……”
他的服输似乎打开了一个缺口,宗九如的气息从凝滞到和缓,甚至调整着节奏靠上椅背偷歇。唐梨也像终于从定身中挣脱出来,紧紧扶住桌角。
“废物!”银祭司习惯了四平八稳地说话,愤怒时也像嘴里嚼着什么.只是他手边的茶碗应声而碎,显然他是真的在发怒。
但片刻后,一切似乎都结束了,几个人如刚从一场瓢泼大雨中逃出来在屋檐下安心相视。
乐无缺长出一口气,但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整个人又笑盈盈望向银祭司。
结束了?这就结束了么。
凤观昙真想知道他们是如何较量的。
银祭司掩饰着脸上的愠怒,碰壁之后,他第一个打量的不是乐无缺而是凤观昙。 “和诸位随兴玩儿了一局,小神官感觉如何?”
所有人都跟着朝自己望过来,凤观昙打了个呵欠
“我啊,险些都要睡着了”
面对几位千叶神官对他满眼的探究,坐在同一侧的乐无缺几人眼神里也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银祭司听了,则像被钓上来的鱼尾巴抽到了脸,“呵,你们辟邪神殿还真是藏龙卧虎。好啊,黄金千两。只是——”
话虽然松口,语气仍然危险。看千叶神殿诸人通身的气派,这些数目根本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但听这意思,他预感他们仍要为难辟邪神殿。
银祭司继续道:“好不容易来一趟,这样就散了,未免无趣。我从赤珠城带来几坛神殿酿制的好酒,本就是打算送给乐大人的,不如,大人与我喝一杯?”
偏偏此时要喝酒。
身为一殿大祭司,总不至明目张胆下毒。但若说他只为饮酒,凤观昙十个不信。
银祭司还是那副平平常常的脸孔,指使着两个属下起身倒酒。
酒是他们带来的,酒坛一揭开,散发出一股特别的味道。
凤观昙一时想不起来这是什么。
“既然谈得如此顺利,我一杯,你一杯?”
银祭司劝酒劝得简单。
乐无缺也没推辞,接过酒杯当场喝了。
“果真好酒,祭司大人还蛮惦记着我的嘛。”
“再饮一杯吧。”
“这杯也不错,很解渴。”
“再来一杯如何?”
“嘶,我倒有点不胜酒力了。”乐无缺正要摇头。
“怎么会,乐大人年轻气盛,正是喝酒的好时候。今日高兴,每喝三杯,我们便加一百两如何?”
原来这里等着,凤观昙眼见着乐无缺应了。
乐无缺就这样当场被劝了十三杯。
不止没有停的意思,他还装得游刃有余,一副天生海量的模样,没注意到自己身后的蓝蛇已经放低了脑袋。
宗九如上前想要阻止,被银祭司的属下挡了回去:
“我们大祭司请喝酒,你配分一杯?”
瞧着乐无缺喝酒的银祭司,得意地朝凤观昙扬了扬下巴。
凤观昙忽想起了这酒坛中飘出的是什么味道,人们会把驱蛇蝎百虫的草药放进酒里,尤其是节庆时,这种驱邪杀百毒的酒更是常见。
乐无缺修炼多年,慢慢地护生变得更强,身体反倒成了护生的附属,也正因如此修者灵力超过一定阶段,年龄看起来就不再增长。
乐无缺就是一条毒蛇,这酒既是神殿酿造,多半是节庆时发给信徒,必然有灵力蕴在其中对凡人有些功效。但对乐无缺,相当是一种兵器也不为过。
银祭司满脸带笑地看着乐无缺喝酒,和街边瞧着耍蛇人挥鞭的路人同样表情。
凤观昙并不知道乐无缺为什么这么缺银两。
可乐无缺是想要钱,这难道不是辟邪神殿应得的么?
“喝一杯,就有一杯的酒钱?不如我来替大祭司喝吧。”
坐在一旁的凤观昙忽然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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