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阿离一开始并未在春风楼订座,先前的谎话,不过是为了制造和季无尘独处的时机。
现在落了空,她却当场寻去了春风楼,要了上等座,十坛花酒,不醉不归。
想不到这相思病这般厉害,叫人疯魔,又叫人失意。
阿离酒量不小,一杯连着一杯慢慢饮,很快也拖到了日落西山,孤月高悬。
春风楼大名鼎鼎,恰逢今夜开了诗会,文人墨客赋诗一首,便有满座拍手称绝。
妖怪不大懂诗中意境,半醉半醒间偷听了一句: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相思,又是这害人的相思。
阿离在这酒楼里孤身饮酒,却不想直到窗外烟花燃尽,行人归家,酒肆打烊,还是不能让一直昏沉着头脑的自己灌醉过去。
她也无奈,向老板讨了新酒装进酒壶,闷红着脸,脚步虚浮地出了春风楼。
外间天地冷风瑟瑟,好像是一瞬间的事,一粒雪落在眼睫,阻住了阿离踉踉跄跄的步子。
下雪了。
雪美,惑了她的心,叫她终于一展笑颜。
再向前走,漫无目的。
空荡荡的酒壶被她悬在空中,不断旋转着,晃了一圈又一圈,壶底残余的酒水还未出到壶口,就又回到了壶底,像极了今晚那一颗纠结的心。
晃着晃着,这空酒壶便蓦地打在了腿侧。
初雪不知不觉下了一个时辰,薄薄的雪花盖在长安城的石板路上,像极了人间喜庆的红毯。
季无尘就在面前,也冒着雪,不撑伞,着急得像是在找她。
阿离知道自己脸颊依旧红润,不知是醉的,还是冻的,只是酒壶早空,她也察觉不到丝毫寒意。
但世间哪有千杯不醉的人?
她站在原地,等着他急匆匆地跑近,接过自己手里的空酒壶,然后皱着眉头,却小心翼翼地帮她拭去头顶厚厚白雪。
“既早早喝完了酒,为何不回去?”
因为觉得心酸,若是回去不见他,更少不了思念。
阿离睡觉时喜欢流泪,像多愁善感的秋风进了眼睛,一年四季都不曾痊愈。
阿离呼了口闷气,红着眼睛去抱他。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季无尘不知眼前小妖一日里是否经历是什么伤心事,他看着她落寞委屈的模样,心口难受得发疼。
“好了,别哭。”他温声安抚,为她挡下皑皑白雪。
“季无尘。”
比起世上大多数爱侣,他们只是没有爱侣之名,但相互之间,却早已没了距离。
心分明在胸口里扑通乱跳,到了面上,却还要假装沉静。
季无尘今夜,对她满是责备之言,阿离听了,却意外觉得心暖。
情之所至,一往而深,阿离踮起脚尖,去碰他冰凉的薄唇。
这次一改调戏和热枕,更多了祈求和诚心。
“我喜欢你。”
怕他觉得此时的情真意切是玩闹之话,阿离又咕哝着点头,十分认真地补了句,“当真喜欢。”
“我喜欢你,我想和你日日待在一起,想每时每刻都能看见你,还想,同你成亲。”
这两句将一惯风尘的季无尘说成了哑巴。
“好道士,你就遂了我的愿吧。”
据说每一座城池里都会有一条河穿过,寓意护城。人间最繁华的长安城里,便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护城河,它们映照着万家灯火,如大树根蒂般连在一起,载满了花灯。
这些花灯与先前阿离在诸多城外看到的都不一样,它们中间燃着灯芯,不再是那黑色的灰烬,与湿透的纸画。
他们常常会许什么愿望?
阿离不知道。
她不知道这些愿望常常被叫做柴米油盐,人这一辈子会祈求什么?生子,安康,财进,登榜,报国……凡人希望自己诚心许下的愿望被天上的神仙听见,然后被祝福、保佑。
这就是凡人,他们每天都有无数的烦恼。
做妖怪不一样,妖怪不像凡人一样遵循规矩,他们自由自在,自然就不会有多少烦恼。
但阿离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许下一个愿望,就像那些双手合十的凡人一样。不然,放出的花灯就会失去意义。阿离不想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她应该许什么愿望呢?
一场雪落在头顶,让思绪也跟着慢吞吞。
今夜季无尘不来,那就许,今夜能见到季无尘吧。
第二日清醒过来,发现季无尘不在,阿离还是挖空心思地说服自己去附近寻一寻他。寻了东街去西街,白雪被行人踩黑踩化,还是找不见季无尘的身影。
阿离泄了气,重新回到住所,合上被子躺下,又猛然起身,发现了床头边上那一碗用木盆盖上的醒酒汤。
阿离醒的迟,加上天冷,那碗醒酒汤早已凉透。
一向不喜冷食的妖怪却笑着闷头一饮而尽,心满意足。
他绝对是听见了!
但是,他答没答应呢?
新的问题出现困扰阿离,一日忧心,直至天黑,也未见有人归来。
这让阿离急上了头,风雪拦路也要去敲响说书先生的门。
说书先生见了她的妖身,吓得练练打滚求饶,又见她双颊红晕,眼眶中似乎随时有泪珠落下,说书人见怪不怪,因为世间女子动情的模样总归大差不差。
时而失意,时而得意,像得了失心疯症。
说书人被要挟着和阿离同席而坐,阿离捉着他的手,将始末缘由一一说尽,求问说书先生有何解法。
说书先生听完故事,知道眼前这妖怪并无恶意,于是捋了捋胡须,皱起了眉头。
“这解法有二,一是你口中的公子的确过于忙碌,抽不开身,这二呢,便是他对你无意,所以才会处处躲着你,不与你见面。”
“但是呢,如果一个人真的喜欢另一个人,不论他有多忙,他都不会忘记、忽略她的。喜欢一个人,就是时刻想着她,念着她,想要一直与她在一起,要言行合一,要有所行动。”
“丫头,你向他道明了喜欢,但他却选择至你于不顾,转身跑去忙碌,究竟有什么值得他忙碌的啊?心上人一句喜欢,千金难求!他却一堆推辞,全然不将你放在心上。可见啊,你的心上人是他,他的心上人未必是你咯!”
“你的这位心上人,他对你无意。”
“无意?”
“哎呀,就是不喜欢你嘛!”
“不喜欢?”
“不喜欢就是他不想和你呆在一处,这有缘无分的两个人,是注定了要分开的。”
“分开?”
这怎么行呢?她想和季无尘在一起,想要只要有其中一个人在的地方,必然要有另一个人在,她想和他分享她的全部,他却觉得厌烦要将她推开吗?
阿离失意,垂丧着脑袋回了住处。
季无尘不喜欢阿离,那这相思病,还有得解吗?
第二日阿离早起,出了市集,寻进了长安城里的妖市。
妖怪在凡尘俗世,到底是不能称心如意的,如今去了妖市,在妖族的地盘,随心所欲,倒是为近日烦闷的心情添了几分畅快。
阿离在妖市一待就是七天。
说来也巧,这几日阿离竟在妖市里遇见了一个从前相识的人。
赫连远便是几个月前在无名镇作乱的水妖,想不到他竟跟了一路,也来了这长安妖市。
说到从前相识,并非是两人先前交过手的事情,而是因为赫连远见到阿离的第二句话便是“你不认得我了?”
阿离失了记忆,对从前的事情模糊不清,她问赫连远是她什么人。
赫连远说:“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也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好兄弟。”
“从前的你会叫我阿远。”赫连远为尚在疑惑中的阿离解释。
阿离:“阿远。”
的确熟悉。
“上回雪域一别,我们许久未见了。没想到如今再见,你身上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阿离:“雪域?”
“你忘了便忘了罢,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阿远。”阿离试着去唤他的名字。
“你为何不和我说我的身份?”
“因为怕你想起来后生气。”赫连远垂眸,似有一瞬间的失意。
说完,赫连远又道:“你现在伤势未愈,拥有记忆并不是一件好事,还是多等等吧。”
阿离不明所以,却还是选择相信他。
赫连远身上有种亲切感,她的心告诉她,他是可以相信的人。
“你来长安城多久了?那个道士呢?哪去了?”
阿离不想提那个道士,随意搪塞了句不知道,便拉着赫连远花天酒地去了。
酒过三巡,两人借着酒劲吐露了许多真心话。
嘴上说着不想提季无尘,醉酒后却将季无尘这个负心汉骂了个痛快。
赫连远拦着她不让她砸酒,却翻身一倒,抱着酒坛将其一饮而尽,最后盯着阿离的脸,呓语似的坦白。
“阿离,我要成亲了。”
阿离闻言一怔,“你,寻到你的心上人了?”
赫连远摇头,呈大字躺倒在地。
不是心上人。
“是族中长老定下的婚约,兄长允了,告知与我罢了。”
“阿离,可还记得我们先前的玩笑话?”
“那时兄长也要逼我娶妻,你来我这儿逃难,为了跟自己的兄长赌气,伙同我逼着我哥,取消了这桩荒唐的婚事。”
“我记得那时你说,‘定不会让你与不喜欢的人成亲,若是拒不了,我便来嫁你!’”
赫连远学着她那时的语气,酣畅淋漓地,像是作诗般的豪情。
“那现在的新娘子呢,你喜欢她吗?”
赫连远干涩着嗓音笑了笑,“你见过她的。”
阿离以为他喜欢,便放下了心来,“那便好了。”
但,为何你还是不开心呢?
阿离叹气,因为地上的人早已醉了过去。
她上前扶起赫连远,搀着他往妖市客栈的方向走。
这回没许愿,但她又看见季无尘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温庭筠《新添声杨柳枝词二首》
赫连是复姓,远是名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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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浮生一梦(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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