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前※
青玉为案,簟毯作席,蓝曦臣横琴膝上,指尖轻按,一曲《问灵》悠然响起。
琴音清越宁和,如远山雪霁,似寒江孤月。
最后一缕余韵尚在梁间萦绕,案前忽有微光渐聚。一点、两点,似流萤汇川,次第勾勒出一道淡至透明的轮廓。
蓝曦臣悬指于弦,微微发颤。他凝望着眼前这抹魂影——身形比记忆中更单薄,姿态却熟悉得刺心。那微微仰首的模样,分明是他的阿瑶。魂体在虚空中如水波轻漾,仿佛下一刻便要散入尘埃。那双曾盛满春风与谋算的眼眸,此刻只余一片哀戚。
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失语。胸腔里翻涌的万语千言,最终化作两行滚烫的泪。“阿瑶……”他声音哽咽,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与更深切的痛楚,“你……不是被封在棺中?如何能来?”
魂魄静立原地,周身缭绕着若有若无的怨气。金光瑶在心中早已将这位“好二哥”用千百种词句暗斥过,面上,那模糊的魂影却只是极轻、极缓地叹息一声。空灵缥缈,却如一柄冰刃,直刺蓝曦臣心底。
“二哥,”魂魄的声音带着虚幻的回响,“你既知我被封于棺中,永无脱身之机,又何必在此问灵招魂?”
话音如浸寒冰的冷水,迎头浇下。蓝曦臣踉跄后退,撞上琴案。朔月剑在架上低鸣。他僵立原地,泪痕未干,狂喜已凝成被看穿后的无措与苍白。
是啊,他比谁都清楚——那七十二颗镇魂桃木钉,魏无羡亲布的绝杀之局,本就是为教金光瑶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那他这般执着地问灵、吹奏裂冰,究竟在期盼什么?
是期盼一个被自己亲手断绝的奇迹?
还是仅仅……在用一场自欺的哀悼,演一出情深不寿的戏?
“我……”蓝曦臣张口,喉间干涩如砾,竟吐不出半句辩白。
那些深藏在悲痛之下的权衡,在这一刻无所遁形。
他救不了他。
从一开始,他就未曾想过要救。
这认知,比朔月穿腹更痛彻心扉。
开棺?他从未想过。
即便在最想随他而去之时,也未曾动过“破印救他”的念头。
那违背正道,有损蓝氏清誉。他是泽芜君,身份与责任早已替他做出抉择——让金光瑶永封黑暗。
他的悲痛是真,思念是真,但他的权衡也是真。
金光瑶的残魂静望着他,魂影周遭的怨气悄然蔓延。
所谓“同悲同喜”,在“正道”与“责任”面前,如此不堪一击。他金光瑶终究是那个可以被牺牲、被永久禁锢,只配在回忆中悼念,却不配被实际拯救的“错误”。
“二哥,”残魂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对阿瑶……情深义重,阿瑶都明白……如今只剩这一缕残魂侥幸逃脱,苟延残喘……二哥既如此痛苦,如此放不下……可愿开棺,救一救我的魂魄?”
魂影明灭不定,如风中残烛。
蓝曦臣急切上前,又恐惊散这缕残魂:“阿瑶?你魂魄既已在此,岂非……已离了那棺椁?”
魂影闪烁:“二哥修为高深,难道看不出?此刻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缕因执念太深、侥幸逸出的残魂……我三魂七魄之根本,仍被七十二颗桃木钉镇压棺内,承受无边之苦……若主体不得解脱,我这缕残魂也支撑不久,终将消散……”
他略顿,魂影更显脆弱:“二哥当日……亲眼所见那封印何等酷烈。若非如此,你又何必日日问灵,却始终不得回应?求二哥救救我,阿瑶只想再入轮回……你……真忍心看我残魂消散,永世受那封印之苦吗?”
一番话,情理交织,搅得蓝曦臣心神俱乱。他望着那仿佛下一刻就要湮灭的魂影,想到阿瑶主体仍在暗无天日的棺中受苦,心如刀绞。
开棺?
这从未敢深想的念头,被金光瑶以如此脆弱、依赖的姿态提出,像一粒火种,落在他被泪与悔浸透的心原。
蓝曦臣紧攥袖中手指,骨节泛白,向来清冷的眸中掀起惊涛骇浪。
“我……”他声音沙哑不堪,眼中挣扎与痛楚交织,“阿瑶,我……”
“好”字几欲脱口,但肩头责任与根植骨髓的正道观念,如无形枷锁,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蓝曦臣阖上了双目。
金光瑶的魂魄静浮于空,仍在等待着,一个不知会不会来的救赎。模糊面容看不出情绪,唯有周身那若有若无的怨气,随蓝曦臣的迟疑,悄然流转。
良久,蓝曦臣艰难地睁开眼,眸中曾有的春风化雨,此刻只剩一片被泪水洗刷过的、荒芜的决绝。他避开那魂影“注视”的方向,声音低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阿瑶……我……不能。”
短短五字,抽尽了他一身气力。
静室陷入了死寂。
预想中的指责、怨恨或是更凄厉的哀求并未到来。那魂影只是静静地悬浮着,周身的怨气先是剧烈地翻腾了一下,随即,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平息、内敛,直至消散无痕。
然后,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响起。
“我明白了。” 金光瑶的残魂轻轻说道,“是阿瑶……让二哥为难了。”
魂影的光泽似乎又黯淡了几分,轮廓变得更加模糊,仿佛随时会融入这静室的微光里。
“二哥是泽芜君,是姑苏蓝氏的宗主……你的苦衷,你的立场,阿瑶……懂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如同即将散去的云烟,“方才那些话,是阿瑶不懂事了。二哥不必挂怀,也不必……再为此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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