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四个黎明

第四个黎明

孟煜安没料到她一个老实巴交的小姑娘,居然张嘴就是骗人。

在养父家那个小山村,有外来的人听说他不是当地人后,会同情且愤慨地告诉他,找机会一定会把他带出去,他带着希望盼了一天又一天,结果他们一次又一次食言,甚至当他按照约定去找那些人碰头,等着他的人却是掂着棍子的养父,他就这样毫无理由地被出卖了一次又一次。

那时的他也不过跟孟今一样的年纪。

本以为回了自己家不会再经历这些,他面对亲情一直很淡薄,刚觉得自己快要和一家人融在一起了,结果人家反过来糊弄他。

他愤怒至极,所以完全没考虑尚且12岁的孟今为什么说谎,也完全忘了她在家里是一种什么样的处境。

快速让自己冷静下来,孟煜安想,或许也不该这么生气,因为孟今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作为纽带,她才不是他亲妹妹。

对无关紧要的人,难不成要记恨他们一辈子吗?这简直是在惩罚自己。

前几年他确实很记仇,九年间挨过的每一顿打都记在心里,总想着跑出去一定要报警,一定要加倍从他们身上讨回来,但真的逃了出来,却没了再回去的勇气,似乎是释然了。好日子都在前面,为什么要回过头再去回忆坏日子?他只想离养父一家远远的,最好这辈子不再接触。

这样一看,他不算是记仇的人,有时成长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不会再选择记住那些仇并报复回来,而是会选择漠视。

然而这种漠视却比任何辱骂都让人难以接受,是一种更让人煎熬的报复,像钝刀子割肉。

孟今宁愿他骂她一顿,也好过冷漠的视而不见。

起先确实是想讨好他,但现在连正常说话都难。他们看似是一对正常的兄妹,吃饭一起吃,干活一起干,甚至有孟煜安在家她都不用动太多手,但她仍是都不敢张口叫“哥哥”,因为他从不觉得她是妹妹,尽管她也是袁丽桦带大的。

他们是同处一屋的陌生人,孟煜安一个眼神扫过来就能让她吓得不敢说话,这种属于兄妹的默契以一种错误的方式展开,并且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无人知晓。

她没有办法向袁丽桦倾诉,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或许是等孟煜安上学的事尘埃落定,孟文承就该来决定她的去留了吧。

不过送孟煜安到市里上学这件事没那么快办好,虽说不愿再跟养父那边接触,但孟文承还是先是通过警察和对方联系,解决掉了孟煜安的学籍和户口问题,而后隔三差五就往市里跑,求这个亲戚求那个亲戚。他和袁丽桦在上学这件事上达成了强烈一致,都想让孟煜安进崇港最好的高中,但难如登天。

孟煜安爷爷去世后,孟文承就没再主动打点和周围亲戚的联系,也不懂什么人来人往的礼节,喜事不请就去,白事请也不去,白白浪费了孟煜安爷爷给他打好的关系。

好不容易有个亲戚被他骚扰烦了,同意帮他一把,把孟煜安的户口转到自己名下,结果他的摸底测分数连崇港中学最差的班都够不上。

山村的教育条件差到难以想象,一个小学校长即教语文又教数学,用的课本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尽管孟煜安很珍惜上学的机会,小学初中一直是名列前茅,但这成绩放在市里依然是倒数第一。

想让孟煜安上重高的梦破碎了,也可能是亲戚看他的眼神太过难堪,看孟煜安的目光也充斥着“不争气”,孟文承终于在家消停了一段时间,打算再等等其他学校的消息。

幸运的是,他被这个“挫折”打击的忘掉了孟今,不幸的是,那个好吃懒做,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总是支使袁丽桦给他端茶倒水的孟文承又回来了。

孟今无比厌恶这样的孟文承,可不能表现出来,但心里有郁气不能憋着,要像他一样,把气撒出来。

所以每次端给孟文承的饭她得先让家里的鸡啄一啄,或者往里加点鸡啄过的烂菜叶子,然后亲眼看着他咽下去。

卖掉玉米的钱能勉强支撑一家人过活,不过袁丽桦的药已经断档了很久,她藏着掖着不说,孟今在饭桌上替她说了:“妈妈,你饭前是不是忘记吃药了?”

孟文承夹了粒花生米嚼着,似乎是才想起来这件事,不甚在意地说:“还有必要再吃?这么些年吃了多少药?也好不了。”

袁丽桦只能攥着孟今的手掌,安慰地笑:“是,吃也好不了了,正好没了就不吃了。”

孟今不吭声,端着碗盘到厨房去洗,非常后悔没有把鸡食拌进孟文承饭里。

没想到的是孟煜安跟在身后,也进了厨房,她没料到,转身时吓了一跳,生涩的“哥哥”脱口而出,第二个“哥”字尾音戛然而止,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她抿起嘴。

空间好像一下子变得狭小起来,这是他们几天来最近的一次接触了。

然而孟煜安没有心情再次纠正她的称谓,只是烦躁地拧了下眉。

关于家里的情况,他这些天多少也摸了清楚,为了到市里给他办入学,孟文承东拼西凑花了不少钱,自己偏偏又爱喝酒,光是买酒就有一笔不小的数。

“平时买药需要多少钱?”他问过袁丽桦,但一看她就没说实话。

孟今说:“妈妈舍不得买多,每次只买一个月的,大概五百。”

“几种药?”

“六种。”

孟煜安蹙蹙眉,“这么多?”

“原先更多,还有三种药涨价,爸不让买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她低下头,没看他的眼睛,指着旁边的板凳说:“他用那个拦着不让妈妈去。”

孟煜安看向那个破碎的塑料板凳,眉眼幽戾,刻在基因中的血缘联结让离家许久的他在极短时间内,迅速感知到他的父亲是怎样的人。

他回到屋里,告诉孟文承自己可以不到市里上高中,因为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本身就没那个水平,跟市里学生差距太大,听也听不懂,上了也是吊车尾,干脆直接出去打工,还能给家里挣点钱。

想都不用想,袁丽桦不同意,拽着他的手说:“跟不上更不该放弃啊,你脑袋聪明的,不是笨孩子。”

“住宿费学杂费从哪出?”孟煜安单刀直入地说:“我不浪费那个钱。”

“不是,不是……”袁丽桦快急哭了。

“那是你该考虑的吗?”孟文承说。

孟煜安闻着空气中浓郁的酒气,淡淡瞥他一眼,语气挺嘲讽:“你的酒钱呢?家里的钱够买酒吗?”

一句话就把孟文承问懵了。

“那我妈的药钱呢?”

老子被儿子教训的燥意借着酒劲轰一下涌在脸上,孟文承不好意思冲孟煜安发火,却瞪了袁丽桦一眼。

孟今默默洗着碗,心如惊雷。

她也没说错,虽然孟文承没拦着袁丽桦去买药,但那个碎掉的塑料板凳就是他朝她发酒疯时摔在地上的武器。

孟文承已经喝多了,试图用拍桌子的声音来证明自己的父权,他坚决不同意孟煜安辍学打工,说钱的事不用他考虑,药也能续上。既然重高上不了,那哪怕是崇港最差的高中,只要一脚迈进去,最低也有希望考个大专。

孟煜安又想起那个破碎的塑料板凳,完全没想过要相信酒鬼的吹牛。

但酒鬼也有靠谱的时候。

孟文承最终还是费尽心思伏低做小把他送上了去往崇港的大巴,进学校插班读高一,三周回来一次。他才刚回自己家没多久,户口还没在孟家的户口簿上捂热,就又被送出去了。

走的那天是孟文承带着铺盖卷儿和他一起上的车,袁丽桦替他准备了足足的行囊,千叮咛万嘱咐,害怕他不适应新环境,害怕他被欺负,恨不得跟他一块去学校,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句话迟来了近九年,她使劲忍着不掉眼泪。

孟文承嫌她啰嗦,一脸不耐烦地轰她回去。

孟煜安冷冰冰挡住孟文承扭曲的脸:“我每天都往家里打电话。”

“好啊,好啊,有事就说,让你爸过去给你解决。”

他别有深意地回:“你也是,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吧,妈。”

袁丽桦的泪还是滑了下来,她用手抹了把,一个劲点头。

大巴车渐渐驶离车站,孟煜安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袁丽桦瘦削的身板伫立在那里,长久保持着望向他的方向,摆着手。

而她的身边,是刻意被他忽略的,身影小小的孟今,她安安静静牵着袁丽桦另一只手,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目送他离开。

*

孟今越来越害怕跟孟文承共处一室。尽管他脾气很差,但之前从来没有让她感到毛骨悚然,因为他向来没把她当过家人,也没怎么正眼关注过她。

他没再提起过把她送走,不过总是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充斥着算计的眼神看她,尤其在喝了酒打完麻将回来之后,手里捏着一小沓钱,站在她那间东屋门口,浑浊的,醉醺醺的目光在黑暗中处处透着渗人。

孟今不知道他的钱是哪里来的,袁丽桦一问他就说是打麻将挣的,是真是假不知道,总之袁丽桦的药续上了。

秋天过去,眨眼间轻水在一夜入了冬。

冬天是最难熬的,孟今身上没几两肉,感知冬天比任何人都要早,手脚整日冰凉,才11月初就穿上了厚厚的棉袄,每天裹得像头熊。

袁丽桦的身体也禁不住寒冷的侵袭,她必须终日躲在屋里避风,握着手机等待一通来自崇港的电话,有时候也在黄嬢嬢的介绍下做些手工活赚些零花。

日子就在这种诡异的平静中慢慢流逝,这种平静会让人慢慢放下警惕,像在寒冷的冬天被养在恒温的温室,然后温室在某一个瞬间猛然被风雪反扑,扑得人措手不及。

孟今在家里看完了从黄嬢嬢家借来的书,专门抽空去还了一趟,恰好书的主人生病在家休息,拉着她聊了会儿天,临走时那个姐姐又塞了她几本新书,里头夹着两本言情小说,都是父母三令五申不让看的,怕她妈翻她房间所以就交给孟今保管一阵子。

仅有小学文凭的孟今识字量不够,看不太懂初中语文的教材,回家路上便随手翻了翻外封用书皮包装纸包装起来的小说,上面写着“错题集”,然而一翻开,扉页黑白的花体大字“落难哥哥恋上你的吻”,以及下面那幅男女主拥抱在一起接吻的黑白插画带来的冲击感让孟今觉得,自己认识的字还是太多了。

她蹭一下把书合上,烧红了脸,不过仔细一想,或许是“落难哥哥”造成的刻板印象?感觉插画里的男生还真挺像孟煜安……

还是抵不住好奇,孟今又臊着脸打开第二本——

“叛逆少女擒爱记”

算了……孟今把这两本奇奇怪怪的小说放最后,原来重点高中的学霸也看这些东西吗?

虽说袁丽桦从来没有翻过她的东西,但孟今觉得这些玩意儿放她身边,还真挺让人心虚的,她边走边琢磨待会儿回家把“赃物”藏到什么位置,出神地走进家门,没察觉到院里站了人,准备到屋里把书藏到玉米堆底下,忽然闻到一阵烟味,抬起头才发现袁丽桦房门口坐了一高一矮两个清瘦男人,脸上却是横肉丛生,指间夹着烟,朦胧的烟雾缭绕,双眼在烟雾后透出的光和孟文承如出一辙。

孟今呼吸一滞。

孟文承从屋里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光头,腋下夹着公文包,腕骨的金表晃得孟文承眼都直了。

很符合孟今脑袋里对坏人的刻板印象。

孟文承很和善地指着身旁的人,“孟今,这个是赵叔叔,快叫人。”

眼前是四个成年男人,他们并没动,仅仅只是站在原地瞧着她,孟今却有种被包围的感觉,脚步下意识往后挪动,强装镇定地朝那人点了下头。

孟文承略弯着腰,一副谄媚样跟他解释:“这孩子认生,熟了就好了。”

他语气犹疑,“这么瘦?是12了吗?你可别糊弄我啊。”

“绝对是!都因为不好好吃饭才显得瘦小,她都该上初中了!”

喉咙很紧,孟今使劲咽了咽口水,“妈妈呢?黄嬢嬢让我跟她说手工活的事。”

“她自己去问人家了,”孟文承的态度出奇得好,朝她招招手,“赵叔是在南省开厂的,那边正好缺人手,活挺轻松,一个月还能拿不少钱,你先跟叔过去试试。”

孟今什么都听不到了,脸色霎那间变得惨白,原来孟文承在这儿等着他呢,原来他那些钱是这么来的啊。

被称作赵叔叔的男人下了台阶,从上到下把她扫视一遍,连根头发丝也没放过,能看出底子是不错。

他脸上堆起笑,“放心吧,绝对不是什么累活,我跟你爸很熟了,咱们都是实在亲戚,而且咱们厂的哥哥姐姐都好说话,你一过去肯定就能跟他们混熟。”

他扭头问孟文承,“那没什么事我们就赶紧走?天黑不好赶路,开车也不安全。”

孟文承连连说好,伸手要拿孟今怀里的书,顺便按住她想跑的脚步,笑里藏着刀,“什么都不用带,厂里都有,衣服就在家放着,回来还能穿。”

孟今不撒手,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勇气,死死把书按在怀里,“去了我还能回来吗?”

“好声好气跟你说话的时候别犯犟!”孟文承瞪着眼,目眦欲裂,“这么些年你吃家里的喝家里的也够了吧。”

这个坎今天横竖是躲不过去了,孟今把心里所有怒气和恐惧都吐出来,破罐子破摔,梗着脖子反抗,“你拿我换了多少钱?”

孟文承吐了个脏字,粗粝手掌高高扬起,带着全力打在她脸颊上。

抱在怀里的书撒落一地,孟今倒在地上,左半边脸热到发烫,眼睛迅速模糊起来,应该是肿了。

“行了行了,你把她打破相我还得再养,浪费的不是你的钱?”男人指挥自己两个手下,“赶紧扶起来小孟妹妹,别把人给我打坏了。”

孟今像是受了惊的猫,手脚并用地扑腾着,带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劲头,但她力气实在太小,被瘦小的男人用手一捞,像捞小鸡崽一样被禁锢在手臂间,怎么也动弹不了。

这场对她的围剿注定是她死。

求生欲会让人在某一瞬间爆发出超乎想象的潜能,孟今很清楚自己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走出这个大门,张大嘴一口咬住男人的手臂,死也不撒嘴,牙根子都咬酸了,血腥味立刻在嘴里蔓延开。

院子传来一阵杀猪似的惨叫,她被重重甩在地上,腰快断了,头晕眼花。

跑,赶紧跑,孟今爬起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一周也是很忙的一周,最后一个季度确实有很多任务,明天还会再更一章,冒死也得在工位码字[狗头][狗头][狗头]下章见~

ps:听说咱们评论区可以看见Emoji表情啦[坏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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