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不知为何，初出茅庐的时序竟在一句话中听出了纪修言的情绪，出口的是半分探究，但隐藏在独特微微上挑尾音之下的是不易察觉，甚至不自知的优越感。

时序的怒火仍盘踞在心口上，甚至刚才放下咖啡杯的时候，手还在因为生理性的愤怒而颤抖，但在听到纪修言的提问之后，火气竟少了几分。或许是因为终于有投资者在讨论项目时能腾出几秒钟问起专门问起她。能被单独问起，是罕见的尊重。

气氛只有一瞬间的凝固，但转瞬就消散了。

“刘总”确实是比学长更稳当，稳稳地接住了纪修言的问话，“这是来帮我忙的学妹。”年长七八岁本事不见得多了几分，但无情无义倒是更胜一筹。

时序在此刻竟有点想笑，她也确实露出了冷笑，但只有对面的纪修言看到了而已。

时序甚至忘了生气，一脸玩味地看着“刘总”说谎，当抛去了情绪，她看到更多的细节，是他即使不看向这边却在刻意闪躲的眼神；是他看似平稳语气中的慌张；是他想要自己快速离去的期待；是他看到自己已经在收拾电脑包时的侥幸……

时序突然想要留下来，想近距离看一看书中刻画的伪善嘴脸，在现实中能被人类开发到什么程度。

她下意识地看向纪修言，纪修言似乎已经看穿了她的想法，在“刘总”闪烁其词的间隙，她们在沉默的对视中完成了对话。

收拾到了一半，时序又将笔记本电脑拿了出来放在桌子上，调整好情绪后问道：“如果纪总不介意，我想留下来学习学习，您看可以吗？”

“刘总”一怔，只是一个计划之外的事情出现而已，就能看出他的失措，还没等纪修言发问，便开始了多余解释，说什么时序年纪小不懂事，问话都有些唐突之类的。

这很明显就是在学着某些大人物装着体面，但忽略了地点和情景的不同。创业孵化器旗下的咖啡店，又称众创空间。

何为“众创”呢？当然是要以互相交流的学习为主，依托“众”的能力，“创”出更优质的项目。

时序年轻，有时可能藏不住情绪，比如刚刚的起身，就是情绪外化的表现，是她不成熟的一面，但好就好在，她能迅速地化解掉不该带回来的情绪，即使手在发抖，即使纪修言没有看到她放咖啡，她都带着微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笑容不够自然。

时序是一个注重细节的人，尤其说话方面，每次开口前，她都会反复斟酌，甚至在脑子里演练了多次。

“刘总”太着急解释，又因为心虚，没敢直视纪修言，所以自然没有看见纪修言眼中一闪而过的鄙夷。

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人，纪修言想。

纪修言听这位“刘总”讲了三分钟，就知道新版的商业计划书并不是他改的，如果时序不端咖啡回来，或许她早就结束了这场毫无意义的谈话。

纪修言看向时序，时序还在研究“刘总”的神情，而纪修言却在探究她。

时序能力很强，强到应该被单独介绍；有股子傲气，傲到不稀罕解释；在装不住情绪的年纪，能将咖啡拿回来，并且还妥帖地照顾到了纪修言的口味。

可惜了，纪修言想。能力强但不懂掩饰锋芒的年轻女孩，向来无法得到“人和”这个成功的关键要素。她找到了一条最适合她的路，但这条路太窄，容不下她。

如果她在职场三四年之后，再出来创业，对她来说会更好。但三四年之后，创业的黄金时期早已不在。

如果她早出生四五年，就不会出现这种两难了，时也命也，运气是成事的一部分。

即使创业失败，她在这样的环境下看见了自己的能力，再想回到职场按部就班地稳步晋升，可能性微乎其微了。

“当然可以。”纪修言示意时序留下。

“刘总”的不安更加明显，他看向时序的眼神多了几分杀气，眼神警告着时序最好不要瞎说话。

时序故意不看他，想要坐下的时候，便看见纪修言将她身侧的包拿了起来，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了，时序又怎么会看不出来，直接坐到了纪修言身边。

“刘总”意识到了自己刚刚的失态，重新调整好笑容，继续对PPT上的文字侃侃而谈，但只是照本宣科罢了。

九点多的孵化器依旧热闹，纪修言已经累了，咖啡也已经见底了。

“时序，再帮纪总点一杯吧。”刘总说。

“不用了。”纪修言说，

如果不是尿意实在忍不住，“刘总”绝不会离开座位，给时序和纪修言单独说话的机会。离座前不忘再次眼神警告一些时序。

之前的注意力都在“刘总”身上，现在桌上只剩时序和纪修言，尴尬自然也赶了上来。

时序正琢磨着要什么开口时，纪修言便开了口，“如果你想观察他的表情，在我身边会看得更清楚。”

合着自己完全是透明的啊，小心思一点都没有逃过纪修言的眼睛。

“谢谢纪总。”时序说。

纪修言莞尔一笑，“你应得的，时序。”

时序一怔？

纪修言读懂了她的疑问，“PPT最后一页有你的名字。”

时序知道在纪修言身边装也没有用，索性笑出了声，这位“刘总”啊，真是从一开始就是满盘皆输。

纪修言完全不受控地被带动，竟跟着这女孩一起笑了起来。

“真的不要咖啡了吗？”时序已经注意到了纪修言眼底的倦意。

纪修言本来有更体面的说辞，但选择对眼前的女孩说了实话，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卫生间太脏。”

创业孵化器的男女比例是1:50，所以在外面常见的女洗手间不够用的情况在这里正好相反，时序三四次看见男人从女洗手间出来，吓得她退出来确认。

时序依旧在笑，纪修言说：“这个笑容真实多了。”

时序不否认，知道自己的演技在现代社会还需磨炼。

“太絮叨了。”纪修言直言不讳，“我是说你的伙伴。”

时序点点头，因为留下的缘故，她听到了其他人讲相同的项目，在“刘总”讲述的过程中，她便发觉，语言人人都会，但其中的说服力是一种天赋。

“刘总”自然知道商业计划书的重点，但讲出来就乏善可陈了。明明是他自己的项目，但说起来却像是没有灵魂一般，太空洞了，空洞到看不见一点希望。

越听他讲，时序就越轻松自在，骄傲之心更甚，她更加清晰地洞见自己的能力。看向“刘总”的时候，怒火已然消失。

后来，纪修言说，越想从底层往上爬的人，越是有强烈的“讲述**”，他们简单地以为说得多了就能洗脑成功，但殊不知，能被洗脑成功的是少数，而这些“少数”根本不能帮助他们一步登天。

其实是否投资，投资多少，不会因为项目讲述的时间而改变，耳根子软的人，做不了好的投资人。

时序不解地问：“既然您已经知道他在不断地重复，为什么还要继续听呢？”

“我好奇，他还能讲多久。”纪修言说，“反正明天是周末。”

时序耸耸肩，“要是这样，即使不喝咖啡，您也熬不到结束。”

纪修言摇摇头，“他还能说啊？”

时序稍稍前倾身子，示意纪修言去看吧台，“刘总”正在那里狂喝水，“您看他的架势。”

“看来我要改变计划了。”纪修言可挺不住了，她和“刘总”谈话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就不浪费时间了。“你觉得今晚过后，他还是你合作伙伴吗？”

时序直白地回答：“都不用过今晚。”

果然聪明啊，也不枉费纪修言浪费的时间，“可惜了，这里的咖啡真的很好喝。”

这是隐隐地道别，时序接过话，“下周见。”

“你还要留在这里？”

“是这里。”时序坚定地说：“但不是他身边。”

纪修言笑了笑，“那得摆脱得彻底才行啊。”

“啊？”

还没等时序发问，“刘总”就回来了。正好看见纪修言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

“纪总……”

“今天聊得很愉快。”纪修言说：“我明天还有事儿，就不多留了。”

“刘总”看向时序，憎恨已经藏不住了，他认为是时序说了什么，才将自己的财神爷气走了。

“融资的事情……”“刘总”果然沉不住气，才第一次深聊，就开始追问投资。

纪修言对于已经否决的项目向来直接，加上想要帮助时序摆脱，严肃地给出结论：“如果这位小姐是你的伙伴，我可能会考虑。但经过与您……”纪修言刻意地看了一眼手表，“与您三个小时的交谈，我觉得，这个项目并不符合我的心理预期和投资标准。”

时序一惊，这和她想象的谈判不一样，不是应该体面地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说法之后离开吗？怎么会如此直接地拒绝？

这个答案，纪修言在后来的日子里也告诉了她。

对有实力相当的合作伙伴，才是有来有回体面的推拉，毕竟手里握着资源和人脉，即使这次不成，可能还会有下次。

但对于眼前这位，他一没能力，二没人脉，话不说清楚就会被反复追问，这种人追起“钱”，脸皮比谁都厚，甚至对委婉的拒绝故意视而不见。和这类人推拉就是给自己找麻烦，多余且无用。

纵使结论已定，纪修言还是伸手与之握手。“刘总”也只能赔笑说有机会再合作。

纪修言伸手的时候，时序迟疑了一下，而后才伸出了手。在创业大街混了这么久，纪修言是一个和她握手的人，这一次握手，是社交礼仪的质变……

纪修言说得坚决，走得果断。待纪修言走到门口时序才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

纪修言看她过来便已经站定等她。等她来到身边后开口：“怎么了？你对这项目还有补充或者期待吗？”

“不是。”时序说。

“嗯？”

刚刚一直坐着，时序对纪修言的身高判断不准确，看上去不穿高跟鞋都比时序高半个头，更何况现在她还穿着高跟鞋。

时序示意她低头。

纪修言一怔，低头本身没有身份之别，但在这里，她确实没有低过头……

时序则不理解，一直盯着她，终于等到了她的耳朵贴近她的嘴，“从南边出去，有个小商场，收拾很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