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钟岐云走到船头, 望着与杨香冬对峙的几个苍头, 皱眉道:“你们在做什么?”
几个苍头面面相觑, 不知该说怎么说, 其中一个叫张盛的年轻小子见状, 气极,直接站了出来,说道:“东家, 俺也不与你打迷糊, 俺实在不知您为何要行海时带着这么个小姑娘,男人堆里,有她这么一个,像什么话?话说到这,您带着便带着了, 那就让她好好在屋中呆着,别让她出来对咱指手画脚的,海上这样险恶,若是出了差错不单单是货物丢了,咱命也得丢了!”
钟岐云望了眼一旁睁着一双圆圆杏眼,咬着牙不说话的杨香冬。jiuzuowen
而后看向张盛, 道:“你可知她是谁?”
张盛闻言一怔, 心道这新东家也忒不要脸, 护着小情儿到这种地步,还要让他们这些做事儿的人大声喊出来不是?可就算这般想,他也不敢说, 闷着不答。
钟岐云哪能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厉声道:“她是我任命的这次航行的管带,你可还记得?”
张盛不服,出声道:“可是......”
“没有可是!管带便是带着船航行的人,是走是停、往东往西皆听她的!你莫非都忘了?!”
张盛到底只是个半大的小子,被钟岐云这么一吼,便愣在原地,讷讷不敢言。
钟岐云说罢,又转向了杨香冬,“你刚说了什么?”
“我让他们摇着撸继续往南走......”
杨香冬说得小声,细声细气,像是没什么底气,钟岐云微微蹙眉,也严厉道:“你是管带,声音这么小,谁听得见?大点儿声!”
杨香冬眼眶一红。
钟岐云还没问她究竟做了什么决定,便先信任她,反倒是她自己没用,喊不住人,杨香冬想到此处,心里一横,仰头望着跟前所有人:“我让他们摇着撸继续往南走!!”
钟岐云微微一笑:“为什么要往南?”
“师傅,七、八月天里,风向变了,这是东南季风提前来的征兆,月内东南不会也甚么雨水,咱们得赶紧摇着撸过去,不然耽搁时间,雨水到了的话咱们就无法按时赶到建州,这一船的货可会因此赔钱!而且东南风已来,我们更得早日赶到建州,将货品交付,然后借风回杭州城。”
钟岐云点了点头,望向身后愣神的几个苍头,说道:“可是听见了?”
张盛没曾想到还有这般由头,怔怔地望着杨香冬,见杨香冬瞧了过来,他脸一红,连忙转到别处,低声道:“听到了......”
对这种刺头小子,钟岐云倒也不讨厌,至少懂得知错认错,他拍了拍张盛的肩,说道:“那还不赶紧收了帆调转方向?若是真回了玉环,老子可得狠狠揍你一顿了。”
“是......”
连着赶了两三天,钟岐云也没好好休息过,八月初五,便抵达建州口岸。收货商户很快赶了回来,钟岐云怕雨水来早,便卸货、装货一同进行。
等都弄完以后,歇息半日,就杨帆回杭,回去的路上,他没有再指挥船队行进,全部交给了杨香冬。
小姑娘经那一日后,性格也开朗了些,虽还是有些内敛,但也没再遇到刁难。
不过倒是出乎钟岐云预料的,杨香冬料想到今年东南这场雨会来早,回程时便让船队摇撸、扬帆一路急行,真就堪堪避开了那场大雨。
船队平稳靠岸,到杭州城时,也不过八月十五,除了在詹城躲避海寇那几日,这一次确属钟岐云行海来走地最快的一次。
经这一次,杨香冬靠本事吃饭,认清了这点船工们倒也都服气了,下来后还四处传扬,打趣:“这杨姑娘看着温和内敛,内里却胆子大得很啊,男人都不敢这么行船,她倒是冷冷静静指挥着咱。”
八月十五中秋夜,钟岐云给所有人放了一天假,包下了杭州城最大的酒楼,宴请钟家船队上上下下拖家带口去酒楼吃了一顿二十几桌子的大团圆饭。
近日去往珠城商谈生意的何敏清等人也赶了回来。
把酒言欢,赏月看花、好不热闹。
而同日,京兆城里,皇城之中,封徵帝邀了文武百官以及回鹘五王子、谈和的使臣一同庆佳节,那气氛就大不相同了。
位于封徵帝右下第一位的五王子叶赫喆,虽说排位地位,却已然是回鹘未来的储君,与大晸不同,回鹘不以长幼嫡庶封储君,而以军功论之,这位五皇子年月二十有几,正是五月大败西北大军之人。
性格倨傲,却真乃一位将才,虽说当初是施庆南那厮领兵失误导致战败,但叶赫喆以一万对阵西北十万大军,若非有本事,也还是难胜利。
站在回鹘的立场,这人确实是打了一出漂亮胜仗。
谢问渊望了那回鹘叶赫喆一眼,便不再多看,今日中秋夜,空气里的味道却有些让人有些不舒服。
坐于封徵帝右太子与二皇子下位的魏和朝,在封徵帝与那叶赫喆寒暄之后,也举杯向叶赫喆恭维道:“大晸与回鹘交好已有百年,如今又再次谈和,是两国民之大幸,是皇上与回鹘之大功绩。”
叶赫喆瞧着眼前的魏和朝,笑道:“您便是魏和朝、如今大晸朝的魏丞相?”
魏和朝垂头笑道:“正是。”
“久闻魏丞相大名,幸会幸会!”大晸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叶赫喆早就让人探查过了,也对此人极其感兴趣。
“魏某才是早就听闻回鹘有一位从未打过败仗的战神,今日一见,果真是英雄神武之面貌,让人钦佩。”
叶赫喆笑着饮下了酒,应下了这‘战神’称号,“我也听闻贵国的谢成谢大将军武功盖世,用兵如神,只可惜在战场之上未曾碰到,本想与其切磋切磋......”
说着还煞有其事摇头叹道:“哎,可惜......可惜......”
封徵闻言哪里不知他言下之意?这回鹘皇子是打算与大晸朝最强的将士比过,如今又是谈和阶段,赢,方才还唤人战神,只怕于谈和不利,输了,那更是打了大晸自己的脸,左右两难。
更何况......
封徵帝望了望那边自从来这堂中便未曾发过一言,更甚至面带怒容的谢成。
虽说谢成年轻担得起大晸第一武将之名,可如今也年过四十五,这些年在战场受过伤不下十处......
而回鹘本就尚武,跟前这位五皇子更是回鹘一等高手,且正值壮年......只怕如今谢成也拿不住他了。
封徵帝心头叹息,却一时想不出当如何应对。
场中一时间竟冷了几分,回鹘使臣见状,心头讥讽,正欲开口说道几句,那边谢成冷笑着站起了身。
谢成虽已过四十五,但身为武将长期习武,也依旧姿态挺拔、声如洪钟,“王子这话中意思,若老夫没有想错,便是您欲与老夫切磋一二了?”
谢成站出来时,封徵帝就皱了眉,只是不待发作,那边谢问渊便站了起来,躬身道:“皇上,臣有话说。”
皇帝眉目稍缓,应道:“你说。”
谢问渊躬身道:“今日乃我朝中秋夜,正是大晸朝团圆欢喜的日子,本不欲为这般打杀之事......”
如今谢问渊升做了尚书省侍郎,但依旧还兼带了刑部尚书与礼部尚书之位,说到节日什么当为、又什么不当为,他自然最有发言权。
叶赫喆没想到竟跳出这么个人来,心头不喜,出声道:“这位是?”
封徵帝道:“哦,眼下这位正是我朝尚书省侍郎兼礼部尚书,谢问渊、谢侍郎。”
叶赫喆既已决心攻打大晸,自然对大晸这些官员礼制了解了不少,这礼部,说来就是管这些交接、礼仪帮教之杂事的,在他看来都是些无用的事宜。
叶赫喆心头不屑,却也不好发作,望着谢问渊又说道:“那.....依照谢侍郎的意思......眼下是比不得了?”
谢问渊摇头:“若按照礼制确实不可,但想来叶赫喆王子并非是想在团圆之夜打杀,只是想与我大晸武将切磋一二而已。我大晸海纳百川,如此这般热闹下中秋气氛,自然是允许的。叶赫喆王子乃我大晸贵客,大晸欲与回鹘结万世之好,那自然地尊重回鹘传统,才能显出结交之意。但是......”
叶赫喆眯眼,“但是什么?”
“正如方才所说,您乃我朝贵客,大将军也是我朝中良将,此番切磋无论胜负如何,都必有一方受些伤,实在不好。”
说着,谢问渊面朝封徵帝,拱手鞠躬道:“皇上,微臣想,不若让从我朝中挑选旁的武将与回鹘武士空手对阵切磋,一来可保王子与将军安然,二来也能为中秋夜助兴,让臣下们都开开眼界,瞧瞧回鹘武学之美。”
这样一番说辞即显示了大晸气度,也褒扬了回鹘武学。
封徵帝勾唇笑道:“这般倒是挺好,”说着他又望向那王子,道:“叶赫喆王子,你觉得如何?”
叶赫喆想了想,不知想到了什么,笑道:“自然是听皇帝陛下您的。”
封徵帝微微点头,让谢成与谢问渊退下。
那边叶赫喆也微微偏转身子,用回鹘语对身旁的身材壮硕的随从说了几句,那随从点了头,大跨步走到了场上正中。
“这位是我一个随从,名叫仲达,这一场便让他出战吧。”说着他晃眼望了下四周,“就不知大晸这边预备派谁出战呢?”
谢成退下后瞧了那边谢问渊一眼,而后将身边的小将推了出去。
“我乃谢将军麾下小将,蒋虎品,见过壮士。”
那边仲达闻言做了个请的动作,而后不待蒋虎品回礼,他就先一步攻了上去,蒋虎品心下一惊,急忙错身躲过这一击......
一战来来往往数十个回合,谢问渊慢条斯理喝着茶水,看似不关注,却是将这人路数尽数收在了眼底,那随从一身劲肉,但也灵便,下拳更是贯彻了回鹘这国的路数,快、准、狠戾,且看样子经常与人对战,十分擅长攻击人薄弱之处,这打斗的法子,谢问渊眼眸一动,与钟岐云那种狠斗有些相似,但比钟岐云杀戮之气更甚,也更厉害许多。
而观那蒋虎品......他能被谢成这般带着身边,确实是习得一身的好功夫,应对这随从虽受了几次暗伤,但也还能应付。
但是,这一局,目前看会是个和局,可若是长时间斗下去,蒋虎品只怕会不敌这个打斗场上滚过来的仲达。
过不其然,又不过了一刻,蒋虎品体力不支,败下阵来。
谢问渊瞧着那边眉眼带笑与封徵帝说着话的叶赫喆,心头有些凉薄地想,如今这般局面,蒋虎品输了应当来说算是好事吧,至少在谈和阶段,让这位回鹘未来储君开心些倒是好事。
想到这里谢问渊又饮下一杯酒。
站谢问渊身后的章洪,心头满是愤恨,却也不敢表露出哪怕一分,只能垂着头不去看那边目中无人的回鹘人。这蒋虎品算是他的旧识,是有些本事,但与谢问渊比那差的可就不止一分半点,若是方才大人上去......
可是就算如此想着他也知道,如今大人的处境,有些事冲不得头,更别提以一个文官的身份赢了回鹘的武将......
如今输赢已定,就算大晸朝中文臣心头不喜,也得堆着笑向回鹘那边恭维几句。
回鹘王子倒也不是个傻子,见好就收,“今日这样尽兴,我回鹘也带了一样珍宝想要送于皇帝陛下。”
“哦?叶赫喆王子有心了。”
叶赫喆闻言,让人将“珍宝”送了上来,四人肩膀架着的藤娇之上,端坐着一位面上遮纱的,腰、腿皆露的回鹘美人儿。
一身红火的翠烟衫,露出的肩颈素白,纤腰微步,眸含春水清波流盼,头上倭堕髻斜插一根镂空金簪,缀着点点紫玉的流苏洒在青丝上,娇媚非凡。
是了,回鹘那次沙漠颇多,除了美玉和美人,没甚么好物件了,这叶赫喆送上美人也在情理之中。
轿撵落下,美人款款起舞,摆动起腰肢,极其惑人,这般舞蹈确实与大晸朝中着实少见,堂中几个心术不算正的文官甚至看直了眼。
一曲舞毕,美人摘下面纱,露出绝美容颜,款款上前向封徵帝跪安,封徵帝拍起了手,连道:“好、好、好——!”
“果真是珍宝啊,这般模样真是艳丽无双!”
叶赫喆笑着起身,应答:“陛下喜欢便好。”
中秋一餐宴,吃得不是滋味,宴席即将结束时,那边叶赫喆忽然转了个头,向封徵帝问了句。
“方才,我才听身边使臣说起,这位谢侍郎原来竟是谢大将军的长子?”
封徵帝应道:“是了,正是谢成长子。”
“哦?”叶赫喆蓦地有种被这人耍了一番的感觉,心头微怒,便道:“这位谢侍郎身为将军之子,必然也是武艺过人了,不若寻个日子咱们再切磋一番?”
谢问渊见话抛到了他这处,站起身应道:“叶赫喆王子说笑了,我虽是武将之子,但天资鲁钝,没甚学武天份,并不会武,便做了这文官。”
“不会武?”叶赫喆打量了谢问渊,又问。
“是了。”谢问渊说起假话来脸不红心不跳,平静道:“这番扫了叶赫喆王子雅兴。”
十六岁前谢问渊文武双全,这还是京兆城中谈资,但十六之后,却再无人见过他习武动手,是以现下堂中人也皆以为他早已不再习武,现下听谢问渊这般提起,便信以为真。
一旁二皇子也笑道:“谢侍郎的确不会武。”
叶赫喆见状,摇头笑道:“将军之子却不是武,实在可惜地很啊。”
一番感叹,却又藏不住话中轻蔑。
谢问渊未曾有丝毫反应,那边谢成却气得浑身发抖。
等宴席过后,路边谢问渊身边时,他才厉声道:“今日,你跟我回家中!”
谢问渊垂眸,道:“好。”
离宫之后,父子二人坐在马车中一句话也未曾说过,等到了将军府,大门且才关上,那谢成便二话不说攻了上来。
谢问渊眸光一凛,快身闪开下一瞬又格断了谢成下一步的攻击,急退两步,谢问渊眯眼“您这是?”
谢成却厉声道:“不是不会武艺吗?方才在敌邦跟前丢人都不肯露出身手,现在还躲甚么?!”
谢问渊眼睛微眯,却也不再躲闪,待谢成攻上来时,他也迎了上去。
任府上下人如何惊呼,也叫不住这父子二人,跟着一同过来的章洪和蒋虎品想将二人隔开,却反被打了出去。
上一次与谢成空手搏斗已是离家那年,如今再斗,百余招过后,谢成却是慢慢败了下来。
谢成面色铁青,也缓下手来,静静望着只是微微乱了气息的谢问渊。
心头一痛,这般斗一次,他也看出来他的长子这些年未曾落下过武艺,更甚早已越在他之上了,可是......
谢成气性稍缓,却还是板着一张与谢问渊与三分相似的脸:“既如此,那方才怎么就任他辱没了我谢家人?”
谢问渊不答,只深深看了谢成。
见他这副模样,谢成向来不喜欢文官这种做派,更不喜谢问渊这像极了他那心思颇深的外祖父眉眼,哼道:“为何不回话?如今做了这侍郎,连你父亲都不需敬重了?”
“该说的那些年,我便早说过了,又还有甚么好说的?看来父亲寻我来,便只是为了探探我的低,如今也探过了,我便先回尚书府了。”说罢,他转身欲走。
谢问渊提到这处,谢成心头又火气上涌:“如此,你便学着魏和朝的做派,学到了你外租那般做派?在那朝堂之上与我父子对阵,回鹘这般进犯,谢家人忍不得,你却忍得!”
“忍?”谢问渊顿了脚步,好一会儿才说道:“父亲怎还看不透,如今根本不是武将天下......”谢问渊闭了闭眼,“朝堂之上,说什么又有何区别?”
说罢,不待谢成再问,在他那异母弟弟及将军夫人赶来之时,他推开大门,踏出了将军府大门。
尚书府离将军府说不得远,却也不算近,等谢问渊回到府上时,已近丑时。
府中冷冷清清,瞧不见几个人影,谢问渊这才恍然想起,今日中秋,除却几个要紧的门童,他放了府上仆人回乡回家团聚。
刚才与谢成都了一阵,他现下没任何睡意,便走到府中假山望月亭中瞧了瞧天上的圆月。不知所思所想。
片刻后,还值守的门童赶了上来,将一包东西送上,“大人,这是您入宫前有人送来的,我本不欲收下但那人说是要紧物件,若是不收,出了问题......”
说到此那门童小心翼翼地瞧了瞧谢问渊欲言又止。
谢问渊回头看了看那有些熟悉的绸缎,眉头一皱,好一会儿才微微叹了口气,接下了。
“你下去吧。”
“是。”
门童走远,谢问渊才将包裹打开,一个精美点心盒子,两壶小酒,一封书信。
点心盒子里三块风格各异的月饼,酒乃慢溢桂花香的桂花东酒,谢问渊拆开书信。
信中写道:“这是我到幽州时,备下预备中秋饮用的桂花酒,举杯与友人共饮,愿问渊兄体康健、人团圆,中秋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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