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亮透,流霜剑阁还笼罩在一片静谧的雪色之中。谢溟衡与沈疏羽已收拾停当,准备悄然下山,前往东黎青州。
临行前,云臆特意前来相送。她看着谢溟衡腰间那柄再普通不过的铁剑,微微蹙眉,转身从侍立弟子手中取过一个狭长的寒玉剑匣。
“谢道友,”云臆将剑匣递出,语气一如既往的清冷,却带着几分务实,“此去凡间,虽不宜过分招摇,但防身之物亦不可太过寒碜。这柄‘断念’,乃阁中前辈早年所获,性属寒,锋锐无匹,且能一定程度隐匿剑气波动,于你当下情形,或正合用。”
谢溟衡挑眉,接过剑匣。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柄连鞘长剑。剑鞘呈暗蓝色,材质非金非木,触手冰凉,上有流云暗纹。他握住剑柄,缓缓抽出三寸,剑身如一泓秋水,寒光潋滟,锋刃处流转着淡淡的灵气,确实远非他那柄凡铁可比。
“啧,流霜剑阁果然家大业大,随手送出的都是这等好东西。”谢溟衡挽了个剑花,感觉颇为顺手,剑身轻鸣,竟与他体内的弑天剑意隐隐呼应,不由满意地点头,“云师姐,这份人情我记下了。”
沈疏羽在一旁静静看着,目光在那柄“断念”上停留一瞬。他能感觉到此剑蕴含的力量确实适合谢溟衡应对不时之需的状况。
“不必言谢,互利之事。”云臆淡淡回应,又看向沈疏羽,“天道大人,凡间龙蛇混杂,万事小心。若有急事,可催动我昨日给你的那枚冰晶令。”
沈疏羽颔首:“有劳师姐费心。”
辞别云臆,两人不再耽搁,身形化作两道不易察觉的流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流霜剑阁,朝着东黎国的方向疾驰而去。
……
东黎国,青州城。
与修真界的清冷孤高截然不同,甫一踏入青州城地界,一股鲜活、喧嚣、充满烟火气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时值午后,城内主街人声鼎沸。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卖什么的都有:热气腾腾的包子铺、香气四溢的酒楼、琳琅满目的绸缎庄、叮当作响的铁匠铺……小贩们的吆喝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马车轱辘压过青石板的声响、孩童追逐打闹的笑声,交织成一曲独属于人间繁华的生动乐章。
“糖葫芦!又甜又脆的糖葫芦哎!” “祖传膏药,专治跌打损伤!” “客官来看看吧,新到的江南绸缎,给您家娘子扯一身吧?” “让一让!让一让!马惊了——”
谢溟衡护着沈疏羽,灵活地避开一辆受惊的马车,忍不住笑道:“这凡间,倒是比山上热闹多了。”他目光扫过周围熙攘的人群,看着那些为生计奔波、却又充满活力的凡人,眼中带着几分新奇。他虽经历过两百年前的修真界动荡,但像这般纯粹体验凡俗热闹,倒是头一遭。
沈疏羽微微颔首,琉璃般的眸子静静观察着这一切。身为天道,他本该俯瞰众生,但如此近距离地融入凡尘,感受着他们的喜怒哀乐、衣食住行,也是一种颇为新奇的体验。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这座城池中流淌的、属于青霭神君的温和神力,滋养着此地风调雨顺,民生安乐。
“这青州城,倒是被青霭神君庇护得不错。”沈疏羽轻声道。
“是啊,所以才能有闲情逸致搞出挽碧阁这等风雅之地。”谢溟衡接话,随即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凑近沈疏羽,“我说疏羽,等会儿到了那儿,你可别板着一张天道脸,咱们现在是来‘寻欢作乐’的富家公子,得入乡随俗,知道吗?”
沈疏羽瞥了他一眼,耳根微不可察地又有点泛红,语气却依旧平淡:“……我知道。”
按照云臆提供的地址,两人很快找到了位于城南最繁华地段的“挽碧阁”。此时华灯初上,挽碧阁门前车水马龙,远比白日更加热闹。朱漆大门气派非凡,门前挂着两串硕大的红灯笼,上书“挽碧”二字。衣着光鲜的客人络绎不绝,有摇着折扇的文人墨客,有大腹便便的富商巨贾,也有眼神精明的江湖客。
丝竹管弦之声与女子的娇笑声从门内隐隐传出,混合着酒香与脂粉气,构成一种暧昧而诱惑的氛围。
“啧,排场不小。”谢溟衡评价道,很自然地虚扶着沈疏羽的手臂,“走吧,沈‘公子’,咱们也去见识见识这凡间的‘风雅’。”
两人刚一踏入大门,一股暖香混合着酒气便扑面而来。厅内极其宽敞,装饰得富丽堂皇,地上铺着厚软的波斯地毯,四处悬挂着轻纱幔帐,水晶灯盏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中央是一个巨大的舞台,此刻正有几名身姿曼妙的舞姬随着乐声翩翩起舞。台下散落着数十张桌椅,几乎座无虚席,客人们或饮酒谈笑,或欣赏表演,或与身旁陪酒的姑娘**,场面热闹非凡。
一名看起来三十出头、风韵犹存的美妇人眼尖地看到了刚进门的谢溟衡和沈疏羽。她穿着一身绛紫色绣金线的锦袍,云鬓高耸,珠翠环绕,柳眉杏眼,未语先笑,一举一动都透着成熟女子的风情与精明。她快步迎了上来,手中团扇轻摇,声音又软又糯:“哎呦,两位公子面生得很呐!是头一回来我们挽碧阁吧?真是蓬荜生辉!快请进快请进!我是这儿的管事,大家都叫我芸娘。”
她的目光在谢溟衡和沈疏羽身上迅速扫过,虽然两人衣着看似不算顶顶华丽,但那份卓然的气度——一个玩世不恭却暗藏贵气,一个清冷出尘如谪仙,绝非寻常百姓,立刻判断出这是两位“肥羊”。
谢溟衡立刻进入角色,折扇“啪”地一合,笑得风流倜傥:“久闻挽碧阁大名,今日特来见识。听说贵阁有位箜篌大家,琴技超凡,不知今日可有耳福?”
芸娘一听是冲着那位来的,笑容更盛,却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惋惜:“公子消息真灵通!慕大家的箜篌确实是一绝,只是她性子清冷,每日只奏一曲,且还需看心情。今日……唉,真是不巧,慕大家身子有些不适,怕是……”
谢溟衡何等精明,立刻明白这是抬价的手段,也不说破,袖袍一抖,一锭黄澄澄的金元宝便滑入掌心,不着痕迹地塞进芸娘手中:“一点茶水钱,还请芸娘行个方便,代为通传一声。我这位兄弟最爱音律,若是能得闻仙音,必有重谢。”
那金元宝分量十足,芸娘捏在手里,脸上的笑容顿时真心实意了许多:“哎呦!公子您真是太客气了!瞧您二位这通身的气派,定是慕大家的知音人!这样,您二位先请雅座歇息,喝杯水酒,我这就去后面看看慕大家歇息得如何了,定然为您二位尽力争取!”她一边说着,一边高声招呼,“春兰!秋月!快引两位贵客去楼上雅间!上好茶!上好酒!”
立刻有两名身着彩衣、容貌俏丽的姑娘娇声应着,袅袅婷婷地走过来,那两名身着彩衣的姑娘娇笑着靠近,带着甜腻的香风,柔荑般的手就要挽上谢溟衡和沈疏羽的手臂。
几乎是本能反应,谢溟衡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侧身半步,如同护住最珍贵的所有物般,精准地将沈疏羽全然挡在自己身后。手中折扇“唰”地抬起,不轻不重地格开了那名唤作春兰的姑娘伸向沈疏羽的纤纤玉手。
动作行云流水,看似风度翩翩,实则带着不容置喙的拒绝。
“不必麻烦姑娘们伺候了,”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风流倜傥的假笑,但语气已悄然降温,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我与兄弟自饮便可。”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过多停留在那两个姑娘身上,而是迅速扫过沈疏羽。见沈疏羽依旧是一副清冷自持、仿佛周遭一切喧嚣与诱惑都与他无关的模样,甚至连眼神都未曾因那两位姑娘的靠近而有丝毫波动,谢溟衡心下先是微微一松,随即却又涌起一股更深的、连他自己都觉莫名的烦躁。
松的是,他的疏羽,果然不会被这些凡俗脂粉所扰。烦的是,他这般无动于衷,是否意味着……他对所有人都如此?包括自己?
那两名姑娘被如此直白地拒绝,脸上笑容一僵,露出些许委屈和尴尬。尤其是那个试图靠近沈疏羽的春兰,目光忍不住又瞟向谢溟衡身后那抹清绝出尘的身影,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惋惜——这般品貌的公子,竟不能亲近半分。
这目光如同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一下谢溟衡的心。
看什么看?那也是你能觊觎的?一股近乎暴戾的占有欲瞬间冲上心头,几乎要压垮他理智的弦。他几乎想用最凶狠的眼神瞪回去,想用弑天剑的煞气将这些妄图靠近沈疏羽的人全都吓跑。
但他不能。
他现在是“谢七”,一个普通的散修。而沈疏羽是“天道”,即便隐藏身份,那份独一无二的清冷气质也无法完全掩盖。他不能在此地暴露分毫。
更重要的是……他以什么身份去阻止?一个“兄弟”?一个“同伴”?
真是可笑。他谢溟衡,弑天斩神,疯名传遍三界,如今却要为了一个眼神、一点微不足道的靠近,在这里暗自饮醋,连发作的资格都没有。
所有的情绪最终都被强行压下,化作更深的隐忍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他只能将这份不爽利,尽数倾注在对芸娘的催促上,语气虽还维持着平静,却已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分量:
“芸娘,还是烦请你先去问问慕大家的意思。”
她立刻挥退那两名有些委屈的姑娘,脸上笑容不变:“好好好,公子既喜欢清静,那便自便。我这就去后头瞧瞧!”说着,扭着腰肢快步往后院走去。
谢溟衡这才松了口气,拉着沈疏羽在一个相对僻静的雅间坐下。很快有小厮送上精致的酒菜点心。
沈疏羽看着满桌的菜肴,又看看楼下那些与姑娘们调笑的客人,微微蹙眉:“此地……便是凡间的风月场?”
“是啊,”谢溟衡给他斟了杯茶,低笑道,“怎么?我们天道大人不习惯?”
“……吵闹。”沈疏羽如实评价,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且……浮夸。”他看着那些刻意逢迎的笑脸和虚情假意的调笑,觉得有些不适。
谢溟衡被他的直白逗乐:“人间百态,皆是如此。有清修之苦,自然也有享乐之欲。咱们今天是来听曲儿的,别的不管。”他说着,夹了一筷子水晶肴肉放到沈疏羽碗里,“尝尝这个,凡间的美食,虽无灵气,滋味却是不错。”
沈疏羽看着碗里的肉,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筷子,小口尝了尝,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就在这时,芸娘去而复返,脸上带着喜色:“两位公子!好消息!慕大家答应了!只是……”她搓了搓手,面露难色,“您也知道,慕大家的琴音难得,这……捧场的贵人太多,您二位又是生客……”
谢溟衡了然,又摸出一张银票推过去:“够了吗?”
芸娘瞥见银票上的数额,顿时笑逐颜开:“够了够了!公子豪爽!慕大家稍后便登台!您二位稍坐,精彩马上开始!”她收了银票,心满意足地走了。
谢溟衡摇摇头,对沈疏羽叹道:“这凡间啊,有时候比修真界更直接,灵石法宝不好使,就得靠这黄白之物。”
沈疏羽看着他一掷千金的模样,忽然轻声问:“你……似乎很熟练?”
谢溟衡一愣,随即失笑:“怎么?吃味了?”他凑近些,压低声音,语气带着调侃,“放心,我以前那是为了打探消息,逢场作戏。像这般真心实意想陪一个人听曲儿,可是头一遭。”
沈疏羽被他这话说得耳根发热,别开脸,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再理他。
楼下舞台上的歌舞不知何时停了,乐师们也退了下去。整个挽碧阁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舞台后方那扇珠帘。
芸娘再次走上台,笑容满面:“诸位贵客,静一静!接下来,便是大家期盼已久的时刻!有请我们挽碧阁的箜篌圣手——慕大家!”
这位慕大家即为东黎国慕栖棠,三年前一曲箜篌名动天下。
掌声和欢呼声瞬间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
珠帘轻响,被一只素手缓缓掀开。
一道窈窕的身影,抱着一架造型古朴的箜篌,缓步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的广袖长裙,脸上依旧覆着一层轻纱,只露出一双清冷如秋水的眼眸和光洁的额头。青丝如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住部分。她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却自有一股空谷幽兰般的气质,与这喧嚣浮华的场所格格不入。
她一出现,原本喧闹的大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目光,包括楼上雅间的谢溟衡和沈疏羽,都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慕栖棠对周围的视线恍若未闻,她微微颔首,算是与众人见礼,然后便走到舞台中央的绣墩前坐下,将箜篌置于膝上。
纤纤玉指,轻轻搭上了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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