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安盛会当日,青州城仿佛一锅煮沸了整日的水,终于在黄昏时分达到了鼎沸的顶点。夕阳的余晖尚未完全被夜幕吞噬,城中各处已是灯火通明,万盏形态各异的灯笼同时亮起,将整座城池映照得如同坠落凡间的星河。主街两侧的商铺楼阁张灯结彩,绸缎飘扬,空气中混合着食物的香气、脂粉的甜腻、燃香的清冽以及人群喧嚣带来的热浪,构成一幅浓墨重彩的世俗欢庆图卷。
悦来居天字三号房的窗户被轻轻推开,谢溟衡当先迈出。他今日换了一身玄色劲装,衣料并非纯黑,在灯火下隐隐流动着暗银色的云纹,更衬得他身姿挺拔,猿臂蜂腰。墨发依旧以一根简单的赤金绳束起,几缕不羁的发丝垂落额前,眉如墨画,眼若寒星,唇角天然上扬的弧度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佻达,偏偏那双赤金色的眼瞳深处又沉淀着历经世事的锐利与深邃。他无疑是极其俊美的,带着一种侵略性的、令人无法忽视的耀眼风华。
紧随其后的是沈疏羽。他穿着一件月白为主色的广袖长袍,袍角与袖口用极细的淡金色丝线绣着流云暗纹,做工精细却不显奢靡,与他清冷的气质相得益彰。同样是墨发如瀑,他却只用一根素白玉簪松松绾住大半,余下青丝垂落肩头,柔和了脸部略显凌厉的线条。他的容貌亦是极盛,与谢溟衡不同,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美感——如冰雕玉琢,琉璃为魄,眉眼间的疏离仿佛亘古不化的霜雪,但偶尔流转的眼波,又似春水初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此刻站在谢溟衡身边,一个耀眼如正午骄阳,一个清冷似子夜明月,竟奇异地构成一幅和谐夺目的画面。
两人甫一出现在客栈门口,便瞬间吸引了街上大半的目光。尤其是那些结伴出游的年轻姑娘们,目光触及谢溟衡那张丰神俊朗的脸庞时,无不脸颊飞红,眼神躲闪又忍不住偷偷觑看;而当视线落到沈疏羽身上,则更多是带着一种对遥不可及之美的惊叹与仰慕,被他周身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气场所慑,只敢远观。
谢溟衡对周遭投来的灼热视线恍若未觉,他侧过头,极为自然地虚扶了一下沈疏羽的手臂,引着他融入熙攘的人流,低笑道:“看来我们沈公子今日要‘祸乱’青州城了。”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调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沈疏羽微微蹙眉,不太习惯这种成为焦点的感觉,下意识想避开谢溟衡的手,却被对方更紧地虚扶着,耳边传来带着笑意的低语:“人多,小心走散。”他抬眼看了看谢溟衡那副“我都是为了你好”的无辜表情,最终无奈地放弃挣扎,任由他带着自己往前走,只是耳根微微泛起的薄红泄露了他并非全无触动。与谢溟衡相处这些时日,他早已不像初时那般全然被动,偶尔也会流露出些许属于自己的情绪。
“前辈!谢大哥!沈大哥!”
一个清亮带着雀跃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声传来。只见人群之中,一个穿着月白色劲装、衣领袖口滚着鲜艳火焰纹路的少年正用力挥着手,高马尾随着他的动作活泼地晃动,正是燕惊尘。他今日显然也特意收拾过,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与俊朗在灯火下格外醒目,笑容灿烂得如同此刻初升的星辰。
他挤开人群,快步跑到两人面前,脸上是因兴奋而泛起的红晕:“好巧啊!我还想着能不能遇上你们呢!这盛会真是太热闹了!”
沈疏羽见到他,清冷的眉眼柔和了些许,轻轻颔首:“燕小友,你也来了。”
“是啊是啊!”燕惊尘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环顾四周,“这么好的盛会,怎么能错过!当然要凑个热闹!”他本性活泼,此刻更是被节日的气氛感染,显得格外兴奋。
沈疏羽看着他,语气温和却带着提醒:“热闹虽好,也需多加小心。你追踪的那头影啼,最喜混杂在人气鼎盛之处,莫要让它趁机伤人。”
燕惊尘闻言,神色一正,抱拳道:“沈大哥放心!晚辈省得,定会时刻留意!”他虽然爱玩闹,但责任心极重。
谢溟衡在一旁看着,随口问道:“你们屿河殿在此地也有分舵,今日盛会,他们想必忙得很吧?布置得如何了?”
燕惊尘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常年跟着师父在外修行,很少回宗门,分舵这边的事务……他们应该自己能处理好的,不归我管。”他对宗门内部的事务确实知之甚少,心思更多放在修行和斩妖除魔上。
谢溟衡了然地点点头,不再多问。三人便结伴随着人流缓缓前行。
街道两旁,叫卖声、嬉笑声、丝竹声不绝于耳。卖糖人的老伯手巧地捏出各种栩栩如生的造型,引来孩童的欢呼;卖花灯的摊子前围满了年轻的男女,精心挑选着合心意的灯盏;各色小吃摊飘散出诱人的香气,从酥脆的炸货到香甜的糕点,应有尽有。更有杂耍艺人当街表演胸口碎大石、吞剑吐火,引来阵阵喝彩;说书先生唾沫横飞,讲述着古老的神怪传说,周围聚精会神围了一圈听众。
燕惊尘到底是少年心性,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一双眼睛忙不过来。忽然,他被前方一处围了不少人的摊位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个设立在空地上的民间游戏摊,玩法简单,奖品却颇为诱人。规则是站在一定距离外,用特制的、没有箭镞的竹箭射击悬挂着的、不断晃动的细小铜铃,连续射中指定数量,便能赢得摊主准备的精美奖品。此刻摊位上挂着的头奖,是一对栩栩如生的白玉兔子镇纸,玉质温润,雕工精巧,在灯笼光下泛着莹莹白光,很是讨喜。
“哇!谢大哥,沈大哥,你们看那个!”燕惊尘眼睛一亮,指着那对玉兔,语气里充满了跃跃欲试,“看起来很有趣!我们去试试吧?”
谢溟衡和沈疏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谢溟衡挑眉,目光在那对玉兔上转了一圈,又落到身旁沈疏羽清冷的侧脸上,忽然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气息温热地拂过沈疏羽敏感的耳廓:“疏羽,你看那对兔子,白白净净,跟你倒是有点像。想不想要?我给你赢来?”
沈疏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和调侃弄得耳根一热,下意识地微微侧身避开,琉璃般的眸子瞥了他一眼,带着点无奈:“我要它作甚?”语气平淡,却并无不悦。
这时,燕惊尘已经兴奋地挤到摊位前观察规则了,回头见两人还在原地,连忙招手:“前辈!沈大哥!快来啊!这盛会可不是天天有的,既然来了,玩一玩嘛!”他看向沈疏羽,眼神清澈充满期待,“沈前辈,您一定是哪位隐世的仙君吧?仙君偶尔也体验一下凡间乐趣嘛!”
沈疏羽被燕惊尘这声“仙君”叫得微微一怔,看着少年纯粹热情的眼神,又看了看那热闹的摊位,清冷的心湖似乎也被这人间烟火气荡起了一丝微澜。他确实很少接触这等纯粹的世俗娱乐,此刻被两人一唱一和地怂恿,竟真的生出几分犹豫。
谢溟衡将他的细微动摇看在眼里,眼底笑意更深,又凑近一步,几乎贴着他耳边,用气音坏笑着揶揄道:“怎么?我们天道大人是怕跟凡人比试,胜之不武,有**份?”他这话纯属逗弄,带着明显的戏谑。
沈疏羽这回终于没忍住,侧过头,迎上谢溟衡那双含笑的、仿佛能洞察人心的赤金色眼眸。许是夜色与灯火的缘故,他素来清冷的面容此刻显得柔和了许多,甚至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极浅却清晰的弧度,那一笑,如同冰河解冻,春回大地,原本那份疏离的凌厉瞬间化为了惊心动魄的昳丽风华。他声音依旧清淡,却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反击的调侃:“谢公子说笑了。若论‘欺负人’,阁下修为亦是不浅,莫非你比,就不是恃强凌弱了?”
他这一笑一说,不仅谢溟衡看得心头一跳,连旁边几个原本也在跃跃欲试、偷偷打量他们的年轻姑娘都瞬间红了脸颊,眼神痴痴地落在沈疏羽身上,连游戏都忘了。
谢溟衡被他反将一军,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引得更多人侧目。他伸手虚虚地揽了一下沈疏羽的肩膀,动作自然亲昵:“好好好,我说不过你。那这样,反正我来比,总行了吧?赢了兔子归你,输了……嗯,输了我就把自己赔给你当坐骑,如何?”他这话说得混不吝,眼神却亮得惊人。
沈疏羽被他这不着调的话弄得哭笑不得,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却没什么威力,反而像是默认了他的提议。他心想,反正也是出来闲逛,随他胡闹也罢。
“太好了,谢大哥要出手了!”燕惊尘在一旁听得兴奋,摩拳擦掌,“我也要玩!咱们看看谁先射中!”
谢溟衡和燕惊尘当即向摊主付了钱,各自拿起一副弓箭。那竹箭轻飘飘的,靶子又是不断晃动的细小铜铃,对力道和准头的要求极高,寻常凡人能中一两箭已是不易,想要连续命中赢得头奖,更是难上加难。
燕惊尘率先尝试,他凝神静气,挽弓搭箭,姿势标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嗖”的一声,竹箭飞出,擦着一只铜铃的边缘而过,引得周围一阵惋惜的叹息。他不服气,又试了几次,最好成绩是连续射中三只铜铃,距离赢得头奖还差得远。
“唉,这玩意儿看着简单,还真不容易!”燕惊尘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有些懊恼,但很快又振作起来,充满期待地看向谢溟衡,“谢大哥,看你的了!”
谢溟衡手持弓箭,姿态却与燕惊尘的认真截然不同,显得随意又慵懒。他甚至没有刻意瞄准,只是目光随意地扫过那些晃动的铜铃,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沈疏羽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灯火勾勒出谢溟衡挺拔的身形和专注的侧脸,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赤金色眼眸此刻微微眯起,竟透出一种狩猎般的锐利与专注。他挽弓的手指骨节分明,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嗖!”
“嗖!”
“嗖!”
接连三箭,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动作。竹箭破空,精准无比地穿过晃动的间隙,分别击中三只不同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和叫好声!
摊主也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谢溟衡却像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好整以暇地又抽出三支箭。他甚至没有看靶子,目光反而飘向一旁的沈疏羽,带着点炫耀和求表扬的意味,仿佛在说“看我的”。
沈疏羽接收到他的目光,有些无奈,却又忍不住微微弯了弯唇角。这家伙,有时候真是……像个争强好胜的孩子。
接下来的几箭,谢溟衡更是玩出了花样。有时背对着随手一抛,箭矢却像是长了眼睛般绕个弯击中目标;有时同时搭上两箭,左右开弓,铃声几乎同时响起。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与力量感,与其说是在比赛,不如说是一场精彩的表演。
毫无悬念,他轻松达到了赢得头奖的要求,甚至远超标准。
“哗——”周围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和喝彩。摊主苦着脸,却又不得不佩服,小心翼翼地将那对白玉兔子镇纸包好,恭敬地递给谢溟衡。
谢溟衡接过奖品,看都没多看,转身就塞到了沈疏羽怀里,笑得像个讨到糖吃的孩子:“喏,给你的。像不像你?”
那对玉兔触手温润,雕工确实精致。沈疏羽捧着这突如其来的“礼物”,看着谢溟衡那张写满“快夸我”的俊脸,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拒绝似乎有些不近人情,接受又觉得有些……幼稚。最终,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胡闹。”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责备,反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他将玉兔小心地收进了袖中。
燕惊尘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随即对谢溟衡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谢大哥,你太厉害了!这箭法神乎其神啊!”
谢溟衡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小把戏而已。走吧,前面好像更热闹。”
三人继续随着人流向前。经过这一番玩闹,彼此间的距离似乎又拉近了不少。沈疏羽虽依旧话不多,但周身的气息明显比之前柔和了许多,偶尔也会驻足,看着街边有趣的玩意儿或表演,琉璃般的眸子里映着璀璨灯火,流转着细微的好奇与欣赏。
夜色渐深,盛会的气氛却愈发高涨。祈安广场的方向传来震天的锣鼓声和人群的欢呼,预示着最重要的“传供奉”仪式即将开始。巨大的青霭神君白玉神像在无数灯火的映照下,散发着庄严而神圣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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