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永宁县的风雨与喧嚣,也隔绝了那段充斥着血腥、冤屈与无力感的记忆。然而,那冰冷的空气似乎已渗入骨髓,即使回到金碧辉煌的宫殿,暖炉熏香,也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静悠远。离安,我的表哥,身姿挺拔地立于父皇母后面前,条理清晰、言简意赅地禀报着永宁之行。他的话语如同精心打磨过的玉石,圆润妥帖。他只强调了我在永宁“体察民情”、“见微知著”、“心系冤屈”,至于我冲动的杀人、偏激的灭世之言、以及与他之间那场近乎决裂的对峙,都被巧妙地隐去,化作轻描淡写的“殿下年轻气盛,行事稍显急切,然初心赤诚,可嘉可勉”。
我垂手侍立在一旁,听着他为我粉饰太平,心头那股刚在风雪中压下的无名火又隐隐有复燃之势。我猛地抬起头,直视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断了他:
“表哥不必为我遮掩,更不必替我说好话。”
御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父皇的目光略带探究地扫过我,母后则微微蹙起了秀眉。
离安转过身,深邃的眼眸看向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也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自嘲:“我没那个本事,做不到像安王殿下这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三言两语、恩威并施,便能令所有人俯首帖耳,心悦诚服地认罪伏法。永宁一行,我鲁莽冲动,行事偏颇,不仅没能真正解决问题,反而…反而印证了那句‘女子不如男’的荒谬之言。” 我顿了顿,喉头有些发哽,最终吐露出心底最真实的感受:“我现在,只觉得…很无力。不是对世道,是对我自己。我只想…好好提升自己。”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御书房里漾开无声的涟漪。
离安的眼神微微一震,那里面似乎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难以捕捉。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母后适时地开口,声音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打破了僵局:“安王此行辛苦,护得公主周全,又妥善处置了永宁冤案,劳苦功高。本宫与陛下,甚是欣慰。你且下去歇息吧。”
离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包含了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有未尽的话语,有深沉的忧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躬身行礼:“臣弟告退。” 玄色的身影沉稳地退出了御书房,留下满室沉凝。
父皇也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并未多言,只留下一句“好好跟你母后说说话”,便也离去了。
偌大的御书房,只剩下我与母后二人。檀香袅袅,将方才的剑拔弩张缓缓抚平。
母后亲自执起温润的白玉壶,为我斟了一杯热气氤氲的清茶。茶水注入杯中,发出细微悦耳的声响。她将茶盏轻轻推到我面前,动作优雅从容。
“清清,”母后的声音柔和得像春日午后的阳光,带着洞悉一切的睿智,“在父皇和母后的心里,男子与女子,生来心思便有不同,行事之法自然也有差异。这并非高下之分,而是天地造物的道理。如同这茶,有的浓烈醇厚,有的清雅回甘,各有其美。”
她端起自己的茶盏,浅浅啜饮一口,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身上:“成长,从来都是一个磕磕绊绊、跌跌撞撞的过程。你才十五岁,初涉世事,看到的、经历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前方等待你的,还有更广阔的天地,更复杂的局面,更沉重的责任。感到无力,感到困惑,甚至犯错,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她放下茶盏,伸出手,温暖的手掌轻轻覆在我放在膝上、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背上。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能融化我心底的坚冰。
“况且,”母后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骄傲和一丝冰冷的杀伐之气,目光锐利如电,“你杀了那个胆敢亵渎你的狂徒!我的女儿,做得很好!雷霆手段,当断则断!这才是我离国未来储君应有的风范!母后为你骄傲!”
“储君风范”!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又像一束穿透厚重阴云的强光,猛地劈入我混乱而消沉的心湖!母后没有指责我的冲动,没有质疑我的能力,她肯定了我的愤怒,甚至…赞扬了我的杀戮!她的话语,像一剂强心针,瞬间刺破了那些因“女子不如男”而产生的自我怀疑与无力感。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委屈和被理解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我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将那股湿意逼退。但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巨石,仿佛被母后这坚定而充满力量的话语撬动了一丝缝隙,透进了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和暖意。
是啊,我是离国的嫡公主,是未来的储君!我的路,注定与寻常闺阁女子不同。无力感可以有,但绝不能让它成为束缚自己的枷锁!
就在我心头翻涌,情绪稍霁之际,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御书房的宁静。琉璃殿的宫婢,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甚至忘了规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皇后娘娘!殿下!不好了!玉…玉禾郡主她…她逃婚了!就在刚刚!人…人不见了!”
“什么?!”我霍然起身,带倒了身后的锦凳,发出刺耳的声响。
玉禾?那个与我一同长大,性情温婉却内里刚烈,笑起来眉眼弯弯如同月牙儿,不久前还拉着我的手憧憬着未来生活的玉禾?她…要嫁的是镇北侯世子,这门亲事,是父皇亲赐,关乎北疆安稳!她从未向我透露过半分不愿!怎么会…怎么会突然逃婚?!
巨大的震惊和担忧瞬间攫住了我。玉禾是我在这深宫之中,为数不多能交心的挚友!她若不愿,为何不告诉我?她孤身一人能逃去哪里?会不会有危险?
母后的脸色也瞬间凝重起来,凤眸中寒光闪烁。
“备马!”
我对着那宫婢厉声喝道,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门口,将母后担忧的呼唤和御书房沉重的檀香气息,统统抛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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