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嘉年华的其它场所,摩天轮附近空荡异常。
“如果你不停留在任何一个高度,任何一个角度,任何一个可能里,那么一周后就下来。”
和不要回应的警示不同,这更像未鬼一句随意叮嘱。
“我在下面等你。摩天轮只为人提供。”
最上反应了一下,想起他是神。
这里的规矩听来千奇百怪,但细想都无可置疑。
“其实我不是很想……”
“去吧。”未鬼后退一大步。“上面见。”
说法明显自相矛盾。
“一切都是现实、都被允许。”他不是在卖关子,这里的事物无法言说、不可思议,只有亲身见了才能体会。“享受你自己。”
最上走进入口前,回头看了眼,未鬼在原地悠闲的四处张望。
摩天轮的一个座舱落在他面前,复杂的机械结构历历在目,他登了上去,舱门自动合上,从最低点逆时针向上移动。
他发现自己身处于三面玻璃的密闭空间中。
正常的座椅,浅蓝的舱顶,平滑的玻璃。
他朝座椅对面的窗走近,窗外是夏天。
一个陌生的男孩在窗外的绿化带旁朝他招手。
最上听他和自己聊游戏,约下午出去玩。
母亲下班背着他熟悉的那个旧包,边翻钥匙边走过来,见他在窗边便朝他笑笑。
最上看见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和刚才的男孩差不多的年纪。
再一眨眼,窗外是他的家里。
男孩朋友在客厅,隐约可见厨房中母亲的身影,窗上倒映出行道树和他的影子。
最上抬起空着的双手,影子没有跟着抬手,它自有行动,他只是借着这双眼睛,看到这种碎片化的人生演进,与他人生发展略有偏差的可能。
屋内弥漫着冰霜黑气,这是恶灵显形的前兆。
看不清厨房的情形,沙发上的男孩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动,七窍流血,凝聚成形的恶灵看向了他——
最上后退,被座舱座位绊倒,歪进了座椅里。
影子显示他也死了。
换做最上,那是随手除灵不会有印象的程度。这个可能里,他没有觉醒能力。
摩天轮刚起步,缓慢移动着,还未升到一半高度。
他走到左面玻璃前,想要看到下面未鬼的所在,一个男人忽然出现在窗前,携着羽毛球具,比划着远处秋意盎然的公园,看模样是长大后的男孩。
最上想起男孩好像是他初中时的同学。
如果不是成了名很少去学校,他们会成为朋友啊。
因为没有迈入灵能界后搬走,所以住在老宅里,互相离得近,到各自长大都联系紧密。
玻璃反映出的自己坐在书桌前,似乎做着翻译,或是编撰字典的工作,是最上想象不到的生活。
据未鬼所说的,能看到这种可能是由于换了角度。
最上贴近了窗,玻璃也迎面而来,扣在他眼上。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透过3D眼镜看到影院银幕,左右是母亲和朋友。
忽听一声遥远的尖叫,一个黑衣男子提枪走进放映厅,朝观众席咧开疯狂的笑。
最上下意识后仰,接触到的不是影院柔软的靠背椅,而是座舱冰冷的后壁。
应该只能通过三面玻璃的镜面,窥见种种人生演进。
没有觉醒能力的他和身边人会死于恶灵,没有觉醒、成名,也没碰见恶灵则会死于恶人……
抱着这回自己怎么死的猎奇心态,最上向右侧玻璃看去。
他居然过着普通的生活,没有遇见恶灵恶人,也没有与人相恋成婚,普通地与亲友生离死别,独自死去。
尽管只是几个片段,也足够感受到生活的日复一日,琐碎漫长。
摩天轮转过一个直角,持续上升,开始转第二个九十度。
最上起身走到正面的玻璃前,想看高度大幅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还能有什么不同。
镜中映出一名身穿婚纱,冷峻英气的女子。
最上起初以为这位眼熟的女子是自己的妻子,直到映出走进房门的母亲。
母亲过来亲热地搂着她,热泪滴在她的裙摆上,低低地说。
[你就像另一个我,更好的我,我想把我从未得到的关爱成倍给你……]
最上从未看过母亲如此动情落泪。
原来生为女孩,母亲会这样爱她。
他把手放在窗上——
重症监护室里仪器的光芒反射过来,闪烁在她戴着婚戒的纤秀的手掌边,呼在玻璃上的雾气与惨白的病床融合成一团白烟,其中是虚弱的母亲。
只要觉醒了能力,即使不使用这种能力平凡生活,也不能使母亲免受咒疾。
商谈咒杀委托的手机聊天界面熄灭,反映出被搬空了的家,陌生的丈夫留下离婚协议书摔门而去;
大厦玻璃墙倒映出她提着钱袋的影子,窗外垂直掉下一个怨灵缠身的人;
空荡房间光洁的白地砖映出她生机消逝的脸,和被恶灵分割蚕食的残尸。
最上抬头盯着座舱浅蓝的壁板,缓了片刻。
母亲还是死了,她也随之自杀;到底有没有一种觉醒了能力的情况下,母亲可以免于一死?
他转脸撑着右侧的窗户,镜面持续反映出又一种可能的人生碎片。
这回她成名了,没有结婚,母亲仍然生了病,但她守住了底线,没接受咒杀任务。
母亲死后她自责没有尽力救母亲,和上一回一样,她自杀了,被恶灵分食。
他立刻转身看向左窗。
这种可能里她没有成名也没有结婚,为母亲的病接受了咒杀任务。
母亲死后她消沉了一段时间,重新开始生活,积极赎罪……
还算圆满的结局,却让最上觉得空落。
上来前,未鬼说一切都是现实,都被允许,是指这些都能成为现实吧。
他感到自己随时可以打破通向这些个可能的镜面,走进去,让这种可能成为他的现实。
即使有任意选择的自由,他也不想选了。
摩天轮升至顶点,开始下降。
最上盯着脚下线条交织的虚空,二维线条的风景光怪陆离,低远处花团锦簇、熙熙攘攘。
无声中,只等转过剩下的半周,落到地面。
[笃笃]
最上循声望去。
墨镜口罩的人将纸条卡进车窗缝便走了。
这是最上第一次接咒杀任务。
不用看纸条,他清楚地记得地点,那个人姓三江,艺能界的模特。
车窗外又是一阵喧哗,人群好似一团乱麻由内而外从建筑大门涌了出来,那是录节目的大厦,这种艺人被围堵的盛况见怪不怪。
仿佛翁鸣着的蜂群在迫近,即使隔着镜面也够烦的,最上正考虑低头或者换一边看,却瞥见人群中心的那位话题人物——
花里胡哨的时髦穿着,一头泼墨般的长发,发尾挑染了红色,好似火苗在向上灼烧;霜白脸庞,强光下眯着的媚长双眼上扫着火红的眼影,整个人简直是雾日里的一场炫目爆炸,人群沦为他的余烬。
最上久久不能回神。
那人在他车窗旁停下了,回身,人群自动退开,给他留出拉开车门的空间。
纸条飘到最上腿上,他居然坐在车的驾驶座里,那人则坐到了他旁边。
火焰穿过镜面烧到了他。
或者说镜面里的人把他拽了进去?
“开啊。”那人催促。
他一时来不及弄清这是怎么回事,发动车子,向前开去。
最上转头,对上他湛蓝如海、恍若秘境入口一般的眼睛。
这名青年几乎长得跟未鬼一模一样。
未鬼说上面见,是这个意思?
“谢谢你带我远离那。”
“你叫……什么名字?”
“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
“三江业。”
车子驶上了宽敞车稀的大道,最上放慢车速,不住从后视镜看他。
“看我干嘛看路。”
三江业从最上腿上拿走纸条。
最上收回视线,思绪乱成一团。
这个自称三江业的人究竟认不认识自己?
“他们给你开了什么条件?”
最上不语,自己第一次咒杀任务对象绝对没长成他这样。
“你其实清楚你母亲的病是治不好的吧。”
“你知道我的事?”
“嗯,从报纸上。”
这人大概是未鬼,就像他可以是女生,未鬼也可以是另一种性格。
三江业把纸条团团扔了,摆弄起了电台。
“做公众人物挺累呢。”他在不断切换的声响中说,“被抠挖出全部**咀嚼品味了个遍,也没人真正了解你。”
“于我而言,别人不把我放在眼里很自然,我也没有试图去看见别人。”
最上越开越不知道哪是哪,沿途地标模糊,风景陌生,然而有什么所谓,这里不过是暂时而虚假的镜面空间。
“一次次被相同的遗憾和悲剧打动,乐此不疲。人生之树看似不同的枝杈,花样百出的灾难和圆满,其实不过是出于命运相同的排列组合的机制。”
在爱里长大,在冷漠里长大,在暴力下长大,人生的种种可能,不过是天意随机分配的,求而不得,得而不乐,或乐或苦,终归于空。
“再精巧,依旧是同一支一再填词却旋律不变的挽歌,重复着重复,自怜并自恋,感情这东西,无论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本质上都是如此轻贱无聊的自我消遣。”
三江业关了电台。
最上就在旁边,他却对着后视镜勾手指。
犹豫了下,最上扭头,竟被一臂揽过后颈。
一股潮热的气息朝着脸侵袭而来,最上被吻住了嘴唇,舌头像有灵性的生物一样钻了进来。
霎时间最上手脚发麻,方向盘在手下不受控制地打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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