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正邪,并不在天平的两端,而在同一杯生命的苦酒里。
他们必定是同一个存在。
而且思想是一回事,行为是一回事,行为的意象又是另一回事。因果之轮并不在它们之间回转。
他们二者主观的友爱或冷酷是一回事,所做的善事或恶行又是另一回事,这些行为意向是正是邪也不应同其存在混为一谈。
并非一善一恶,一正一邪,他们二者完全一致,没有先后之分,只是觉悟不同。
安卡既是观测者,也是裁判。它必须做出选择,他选择的那个,才是现实。
这个世界,格兰也只知其因不知其由,三堇业只知其由不知其因;
安卡选择留下,格兰消失,三堇业陨落,神明换代;没想到三堇业会再度成神。而且悟过了神堕,成为完全真神指日可待。
安卡不确定他……该说祂,要是祂一不小心毁了现存宇宙,再造出的宇宙会不会更好。祂将怎么定义“好”都很难说。
创世后祂还有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如若选择格兰,在选择的瞬间,它将身处格兰的宇宙,通过自己,格兰就能获悉整个经历尤其神堕的关键。
格兰给它的每一个选项,都通向他的灭亡。
安卡有点不服被这样安排,准备看看再跟祂一个世界会怎样。
不过一旦他开启毁灭宇宙的进程,安卡就没得选了,届时准备挑个好位置,观赏这位完全真神毁灭并再造一个宇宙的盛况吧。
安卡对目前这个宇宙也不大喜欢,但不会根据自己主观的好恶做判断。
而且没到骰子落地,选择正反的时机。
格兰和安卡指望着骰子,祂不需要了,需要的……是尚未了却的因果。
他任凭因果自然死亡,继续转生,自己抛却了实体,来到这个世界,除了彻底了结因果,安卡想不出别的可能。
安卡一落地就找不到祂了。
能感知到这个世界丰沛的能量和生命力,核心足够稳固,它与其沟通了一下。
无论什么样的世界,至少都能知道有没有神明穿过自己的屏障,这个高级世界居然毫无感觉。
祂是有多接近完全了……?
安卡蹲坐于垃圾山里的一台废弃留声机上,机身的污垢覆着一层水膜,反射着杂浊污色,被雨丝激起点点战栗。
伴随着机械的轰隆声,散发着**和陈旧气味的废品洪水一样倾泄着。
一泻千里,波澜起伏,望不到尽头。
延绵不绝的垃圾山如同一头离不开土地的巨兽,泥里永世匍匐着,只顾吞进一切,臃肿它畸形的身体。吞下洁净的雨水,也只会在边缘流出腥秽的涎液。
远处传来人类或其他动物虚弱的啼哭和惨叫;
近处鼠蚁虫豸密谋似的窸窣声响,天空中有守尸的秃鹫在盘桓,身形粗壮,毛发油亮。
坐了一会儿,安卡甩了甩毛皮蓄着的水,跳到下一个较为干净的平台上。
得找到祂。
世界范围内感应不到祂的神力波动。
有些人会有名为“念”的特殊能力。安卡抱着渺茫的希望,从他们那打听哪里发生了什么神异的事,如此一来就又要化为人身,但下半张脸的疤却是变不回去了。
安卡看不惯自己这样的脸,于是见天戴着垃圾堆里捡来的半边面罩。
在压抑着烦躁和郁闷的人世探索中,安卡发现垃圾堆深处也有像样的居住地。
而且因为这里的人们捡破烂为生,没什么工业污染,晴天时天空湛蓝,云朵绵白,阳光清透,颇有朝气。
领土之广阔不亚于小型国家,当地人却说这里是流星街,都这么叫,没什么由头。
安卡在这没收获,就走了。
看到外面的现代都市,居然还有点觉得乍眼。
在灯红酒绿的高楼大厦之间游荡了许久,出入能探听到消息的场合,甚至想整个户口,考个猎人执照。
但无论是掌管信息的官方机构还是大家族都令它见之生厌,宁可自己慢慢收集情报。
就算祂带它来是要玩躲猫猫,游戏也有结束的那天。反正时间对它和祂根本不算什么。
来这个世界的第二年,它终于感应到了一丝神力波动,还以为游戏可以结束了,却没想到这不过是开始的前奏。
安卡追踪到一处与世隔绝的山地。
越过满是瘴气的沼泽地,涉水穿林,登上一处阳光充沛的高地。
此处风清草寂,安卡看到一些金蓝服饰的人,风尘劳顿的脸上充满喜悦,正唱着歌,给简陋的营帐盖防雨布。
一应的金发碧瞳,安卡认出他们是窟卢塔族。
主流对他们风评不大好,说是他们一旦盛怒激动,眼睛就会变为地狱般的红色,人也变得野兽一样失去理智。于是处处受人排挤,致使他们一再搬迁,颠沛流离。
有位鬓发花白的老者端坐在一旁大石上,看服饰花纹和神态气质,是他们的话事人。
窟卢塔族长看到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姑娘,向她招手。
安卡迟疑地走过去:“你这坠子哪来的?”
在老者衣领上闪烁的宝石如浓缩的湖泊。
安卡拿出自己口袋里收着的蓝石。
两条坠子一模一样。
“你也与神做了交易?”
安卡把自己的蓝石递过去,伸手要求她的拿过来。
族长将蓝石摘下,温柔地放到她手心,没有拿她的。
安卡将两枚坠子贴在额头,细细感应。
半晌,皱着眉睁开眼,还给族长。
是同一个东西,但不是同一个时间。
安卡的时间更晚。
晚了大约几千年。
“什么样的神?什么交易?”
族长对她的举动似乎自有玄奥解释,坦白了前因后果。
她在梦中来到了一片世外桃源,深林深处、泉眼中心便是这条坠子,她听到群山告诉她,神明愿予她这片土地,无忧无扰——你们能拿出什么献给神?
醒来坠子握在她手心。
已然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窟卢塔族众人商议过后,决定做这个交易。
窟卢塔族拿出的价码是,百年后的族运。
族长提议另外附加一个条件,除了这条坠子的持有者还可以与神交易两次,神与窟卢塔族人不得再交易。
“听附加条件,你是明白这其中的凶险的。”
安卡不知道祂在干什么。不过站在旁观者角度,就能看出这交易透露出不详的味道。
族长闭上双眼,安然微笑。
“怀有火红睛的人能否有将来,端看神意吧。”
想想那个差点毁灭的世界,安卡不觉得前景乐观。
但既然感受到了波动,说明交易契约已立,多说无益,况且与它何干。
就是不知道百年后祂会以各种形式索取窟卢塔族运。
它扭头准备下山,顺带瞪了眼身后一直警惕地盯着自己的少年。
那少年向扎营的族人们跑去,与伙伴们一阵嬉笑,躲着干活的大人们,在稳固的帐篷间奔跑穿梭。
老族长端坐在大石上,与族人一同享受今天的太阳。
风带着新生火堆的烟气和希望的歌声,一路送安卡到很远。
在世界之间飘荡的确难捱。
不怪窟卢塔族赌上族运博一处安息之地。
安卡用象征性的睡眠度过黑夜,每天睁眼在不同地方,踏上没有方向和尽头的追寻路,同各种念能力者打听消息,对付各种人,只等白天被黑夜覆盖,好枕着一无所获和自己的胳膊入睡。
重复百年,也渐渐适应了,除了厌人症有些恶化,精神状态有些不稳定。
第一个百年时它去过一次窟卢塔族地。
他们在那里和乐生活,繁衍生息,一切相安无事。
第二个百年时,早已失去了窟卢塔族踪影的外界开始寻找他们,当时令他们饱受歧视的火红睛变成了什么稀罕物。
安卡去的时候路上碰见个黑发黑眸的姑娘,立志追寻世间美色,跟着安卡去到了窟卢塔族地。那里依旧岁月静好。安卡要离开时她不走了,不顾没有安卡根本找不到路出来。
等不到第三个百年,一点线索都没有的安卡决定去窟卢塔族地附近蹲守。
似乎距离上次过去了二三十年,它记不清了。
但沼泽、高岗和山林还是老样子。
在斜穿过森林一角,去往山关时,白雾似的瘴气中,徘徊着一行人。
安卡懒得搭理,他们却是发现了它,跟着它走出了林子。
双方同路。
它转过身来,叉腰歪头打量这群奇形怪状的人。
他们也停下,其中狮子头的壮汉说:“你那是什么眼神?”
说着便要上前,被领头身形颀长的男子制止了。
“我们是来旅行的,感谢你为我们带路。”
看上去正常的也就四五个。安卡越看他们越想笑。
“那位女士,你的念能力看着也不是强化系,穿那么少穿梭丛林没关系吗?不冷吗?”
不等派克回答,“不像旅游团,倒像马戏团。”安卡伸出指头,一个一个点过去,“狮子头壮汉,没眉毛壮汉,科学怪人壮汉,独眼拖布头,木乃伊活尸,半颗头的矮子——”
破风声响起,安卡握住突然闪现之人的手腕。
“飞坦,别动。”看似正常之一的黑发戴眼镜的女孩淡淡出声。
安卡盯着这个欲取它首级的人狠戾的金眼。愉快地打算他再动就弄残他。
“你的伙伴直觉很准啊。”
这帮人身上流露出一股流星街的扭曲气质。
“说不得矮的矮子。”
飞坦隐约感觉到威胁,便罢手了,然而怒气难消。
“不敢露脸的丑女。”
安卡松开他,抬了抬下巴:“但我有脖子。”与其自证美丽,不如攻击对方。
何况人类的审美它不在乎。
“……”衣领遮到眼下不代表没脖子、半颗头。
不过感觉这么解释了会变得很怪。
“你叫什么名字?”
领头的青年一直做壁上观,此时开口问她。
“安卡。你呢?”
“库洛洛.鲁西鲁。”
“库洛洛……”安卡忽然想起,“你知道欧啰啰吗?”
“他是谁?”
“谁也不是,村里老太太喂鸡的时候吆喝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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