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裳的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
只不过是转身低头的一会儿工夫,天地间就只剩下了她一人。元裳悄悄握住了腰间的剑柄,谨慎地迈步朝四周张望。
总不能是恶作剧吧?元裳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青嵘派那几个老帮菜可不像会捉弄人的样子。
莫非是触发了阵法的机关?
不对。元裳自小跟着两位师父闯荡江湖,见过的阵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再说了,连赵良辅也没看出什么关窍,所以应该只是普通的巨石。
虽然明知几十个人同时消失不可能是人为能做到的,但元裳还是试探性地喊了几声:“阿愠!高师父,元师父!”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元裳退回石阵处,低头往里瞧了一眼,方才进来的那条小径里空空如也。
元裳将视线转到那座桥上,她本就依稀记得地图上没有什么桥,此时一看更觉蹊跷。只见一层薄雾笼着桥的另一头,叫人看不清也辨不明那一头的景象。
元裳定了定心神,抬步跨上桥头。薄雾似乎随着她的步伐散开了一些,元裳这才看见桥上原来还站着一个女子。
桥是青色的,女子穿的襦裙也是青色的,怪不得元裳方才没注意到。
元裳上下打量着女人的背影。她的身上挂满了姑娘家惯常穿戴的银饰,头发也盘成了娇俏的双髻,莫非是哪家的小女儿走丢了?
就在元裳迟疑要不要上前时,女子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转头,露出一张干瘪枯瘦的脸。
元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女子一看见她,激动得拼命挥手:“女侠,来份龙须酥吧!刚做好的龙须酥,新鲜着哩,好吃着哩!”
女子还在卖力吆喝,宛如身在摩肩接踵的闹市。可入目之处分明只有元裳一人啊……
元裳看得真切,此女分明是个干瘦的老妇人,却偏要作成小姑娘的装扮,不仅是衣着,就连行事说话也像极了十几岁天真烂漫的女娃娃。
一座氤氲在雾气中的桥、一个卖吃食的古怪女人,此情此景简直像极了奈何桥。
元裳心想:傻子才买你的龙须酥!
元裳转身就走,四周没有路,她便索性一矮身又钻进了石阵下方的洞口里。既然这地方如此诡异,那我出去总行了吧!
元裳沿着进来的路,走了好一阵也没听见雨声,眼看快到出口了,元裳低头钻出来。入目又是草地、山谷和那座桥,听见的还是龙须酥的叫卖声。
元裳僵立在原地,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上了天灵盖。
像一只被困住的猛兽一般,元裳烦躁地在原地转了几圈。末了,她伸出一只手,聚起十二分的力道,狠狠朝山谷石壁劈了过去。
石壁霎时间化作无数碎石烟尘,不等元裳蓄力发起第二波攻击,那些碎石烟尘在空中打了个旋又原封不动地贴回了石壁,表面平整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若不是亲眼所见,元裳恐怕无法相信世间会有此般异状。
元裳的双手贴着石壁向前摸索,既然她已经被困住,那困住她的“笼子”总有边际吧。她伸出手一点一点往前探,想找出与外界的连接点。
忽然,一道甜腻的声音几乎贴着她的后背响起:“你在找什么呀?”
元裳倏地转头,那卖龙须酥的女子竟不知什么时候从桥上下来了,背上还挂着圆簸箕,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元裳身后。
元裳收回手,垂着眼问:“你不好好卖你的龙须酥,下来做什么?”
女子羞赧一笑,眼波流转,“自然是看女侠有难,想来帮你呀。”
元裳不动声色地走到另一侧,道:“是么,我找不到我的弟弟了,敢问姑娘有没有见过他?”
一声“姑娘”叫得女子花枝乱颤,两鬓绯红,她柔声道:“未曾见过。但我也可以做你的妹妹呀,姐姐。”
元裳被叫得心里发毛,耐心也快要耗尽了,因此露出了些不耐之色。不料那女子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深知进一步就要退半步的道理,随即躬身道:“妹妹心中一直有件不解之事,若是姐姐替我解了惑,我自会告诉你想寻之人的下落。”
元裳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女子缓缓道来:“离幻即觉,亦无渐次?。在亦真亦幻里,执著与忘却皆是残忍,姐姐作何想?”
不知是不是元裳的错觉,她竟从女子的眼中看见了悲伤。她眸色渐深,张了张嘴,轻轻吐出几个字。
“什么?”女子没有听清,却仿佛当真要急切地求一个答案,连忙侧身将右耳凑过来,脸色难得虔敬。
“我说……”元裳轻启朱唇。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元裳转动手心,腰间利剑陡然出鞘。女子睁大的瞳仁中寒光乍现,元裳握剑的手攻势之猛之快,带起的猎猎之风激起树枝狂颤,树叶之间发出“哐哐”的响声。
元裳没有哪怕一刻的犹豫,她的身体因为蓄势而腾凌半空,翻飞的衣袂下,她手里的剑刃直直朝女子的面门袭去。女子一时没有防备,被击了个正着,惊惶不定的脸当即被劈成两半。
元裳这才发现,女子的身体里并无血肉,一股青色的幽魂如烟般幽幽往上。元裳另一只手早已准备好收魂瓶,往女子的头顶狠狠往下一掼,魂魄如有感应般争先恐后地往外冒……
“怎么回事?”元裳握剑的手卸下力道,看着眼前的景象,轻蹙眉头,一时间犯起了愁。
元裳将收魂瓶拿回来,晃了晃瓶身,里面一点东西都没有。那她刚刚击碎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元裳低头看向还放着龙须酥的圆簸箕,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女子无精无元,此时早已形魂聚散。
一道细碎的呜咽声像是爬虫,黏腻地滑进了元裳的耳里,“姐姐好狠的心呐……”
元裳蓦地循声望去,女子远远站在数丈之外,靠着石壁掩面啜泣。她的容貌变得越发可怖,状若癫狂,不停哭喊道:“你骗我,你们都骗我!”
元裳咬紧牙关,身形一晃便与那女子的距离倏然拉近,正要再举剑时,元裳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对。
进来之前,她在血雨不停的地方住了三天,闻血腥味也整整闻了三天,某些本能反应似乎也变得迟钝了。可此时仔细一嗅,这女子身上分明没有妖气。
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先前逼近自己时会全然没有感觉了。女子既无妖气又行动鬼魅,此时被猛然逼近、险遭突袭时身形也迟缓得迟迟没有避开的意思。
再仔细一想,这邪祟的身手实在弱得有些可疑。一会儿卖龙须酥,一会儿又搞智力问答的,花样也未免太繁多了些。
元裳紧紧盯着女子的面容,渐渐想明白了:这不过是一个用来绊住她手脚的幌子罢了,妖物的真身,或许还有不敢轻易示人的弱点,大概都在看起来最危险也最去不得的桥那头。
要是继续留在这里,与不死不灭的分身缠斗下去,那才是落入了陷阱!
说时迟那时快,元裳在女子的身前虚晃一枪,足尖一点便往桥上掠去。女子果然面色大变,一改之前的疯疯癫癫,猛地朝前一跃,试图抓住元裳的衣角。
元裳怎会留给她机会,待人反应过来,元裳早已不见了踪影。
元裳一头扎进雾里,疾行数步之后,她的眼前渐渐清明。雾散了,可无数望不到尽头的树木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茂密的枝叶将天空遮得密不透风,只有星星点点的阳光透下来,留出零星的光亮之地。
元裳将身形隐在黑暗中,悄声前行。分身往往无法离开本体太远,元裳猜想真身应该就在不远处,她聚精会神地眯起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响动。
身后一阵微风袭过,掠起脚下的几粒尘土。林子还是那片林子,寂静如斯,元裳却敏锐地感觉到有东西从后面追过来了。
元裳心念微动,以剑借力飞快窜到树上。她如一只伺机而动的飞鹰,张开巨网,亟等着下方的猎物主动送来。
很快,分身不声不响地飘过来了,在元裳旁边的那颗树下停住,左右张望着。
不一会儿,分身似乎放弃了搜寻元裳,而是朝某个方向走去。这是要回去复命?还是要回到真身的身体里?元裳屏住呼吸,不紧不慢地攀到另一棵树上,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后面。
没走几步,分身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元裳朝下看只能看见一个黑乎乎的脑袋,看不清神色,心里正焦急,分身又调转方向朝另一边走去了。
这一次,元裳没急着挪动位置,她静静伏在树梢……果然,分身没走几步又停下了,她的脖子缓缓转动,像是想把脸转过来。可分身的身体比普通人僵硬许多,因此扭起来格外生硬,就在那张青白的脸缓缓露出一道侧影时,下一秒,她猛地抬起头,朝元裳露出了森森獠牙。
元裳情急之下朝那张脸上扔了张符箓就跑,她当机立断地朝着分身第一次行进的方向奔袭。
元裳这回闹出的动静不小,她在心里确定了真身的大致方向便再也管不了许多,只一心超前猛追。
有人追,自然就有人逃。元裳来势汹汹,对方误以为自己已经暴露,又不知所来的是何人,因此还没来得及搞清状况就着急忙慌地往外逃命。元裳远远听见右前方传来一阵异响,她忙不迭地朝林间挥出一发剑气,不出意料地听见了一声痛呼。
元裳赶到时,一道青色身影正捂着伤口倒地痛呼,她当即一剑狠狠劈过去,“把我师父和弟弟交出来!”
元裳猜测这就是真身本尊了,她的长相穿着都与元裳先前见过的那个别无二致,只不过这一个的妆容似乎更妖冶些。真身微微喘着气,染满口脂的嘴唇勉强绽出个笑来,掐着嗓子道:“没想到啊,今日这么多大人物光临奴家这小地方,真是让我好生欢喜。你这个生得如此昳丽的小娘子竟也喜欢来硬的,有本事就来抓我呀。”
话音刚落,十几个生得一样的分身凭空现出,一窝蜂地涌上来将元裳团团围住。元裳一剑斩一个,可斩完一个还有更多的扑上来,分身的确不堪一击,可架不住数量多会缠人呀。
元裳被缠得心头火气,索性聚气凝神,隔空拔出两颗大树。树干直直飞来,将那十几个分身齐齐挡住,再往外一推,树干便如同木射般将分身们一连串地全当成球推走了。
元裳一刻不停地往前追,她的手勉强从后拽住妖邪的腰带,就在这时,一股从旁的力道似乎也凭空出现,同时将妖邪往后拉扯,那妖邪猛地往后一仰,直挺挺地倒在了元裳脚边。
来不及多想,元裳连忙拿出符箓往下一按。那妖邪摔得仰面朝天,身子忽地蛄蛹蛄蛹了几下,恰在元裳按下去的一刻全软了下去。地上转瞬之间就只剩下一张皮了。竟让她金蝉脱壳了去!
元裳站在原地,怎么看都没看出妖邪到底逃去了哪里。又来一个凭空消失。元裳想不通,既然有这本事,一开始见着她了还跑什么呀?
元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想起刚刚追逐妖邪时她的手刚一抓住那腰带,还没来得及使劲呢,妖邪就被拉扯得往后一绊。那股力道像是在帮助元裳,可她身边分明从始至终都没有人。
元裳伸出手,试探性地往旁抓了一下,依然空无一物。
元裳再次回到妖邪逃脱的地方,随着思索,她的脑海里逐渐出现了一个设想——假如一副充满树木、山谷和桥的场景用盒子做成一个假屋,再把一个盒子重复变成好多个,一个个地重叠起来。那么每个人分别进入不同的盒子,看见的景象一样、经历的事都会大差不差,只是看不见摸不着另一个盒子的人。
妖邪奋力布下此局,难道只是为了找寻一个地方修炼养伤?元裳一行人无意间闯入,所以她不得不派出众多分身来拖住他们?
元裳摇了摇头,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不管怎么样,她现在能确定的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的交错空间里,一定有个人在与自己并肩作战。
元裳掰下一根树枝,把地上的土刨了刨,她蹲下身写下一行字:是阿愠吗?
等了片刻,那块地方还是一动不动。元裳又写道:我是元裳。不论你是赵家军还是力泷他们,都让我知道你的存在好么?
元裳放下树枝,静静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元裳快要放弃时,泥土动了。
元裳心跳如鼓,她定睛看着地面泥土兀自游龙作笔,最后定格成了两个字:玄沣。
玄沣是男主。
1:出自《圆觉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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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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