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来到了九月。
苏璃在此呆上了两日,静坐,或是修行。兰尔索斯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霜儿也大抵是真的离开了,不曾露面。她尚未辟谷,到了饭点,也会有膳食摆着屋内桌上,味道尚可,不算人间绝味,但也足够犒劳她的唇齿。
她自然不会以绝食来折磨自己,她是苏璃,不是洛魂,没有那么偏执。
她只是一直想不明白一个问题,她们俩,究竟该如何自处?
厌恶霜儿吗?
那倒不至于,她对于霜儿的确是心悦爱慕的,并非仅仅是初见时那一时的悸动。她太好太完美了,超越了苏璃对于理想伴侣的一切想象。但,这是真实的霜儿,还是伪装出来的?毕竟而今的她与奏相比,几乎判若两人。
问题就出在这儿。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飞速生根发芽,到最后愈发难以挽回。
不过,在苏璃这儿还是略有不同,她心悦霜儿,现下冷静了几日,还是更愿意相信,她所见所感受的霜儿,就是真实的她。
霜儿,如今的你,身在何方?
苏璃站起身来,眺望向了远方,小脸上也见得少有的安和与宁静。
她提剑,那由断情残片与冰冥铸融而成的新的老朋友,如今被她冠名,十世,以自己这第十世作为新生。巧了么不是,剑是新生,自己也同样是。
她舞起了剑,奏魂十二式如今更是圆融如意,如那翩翩蝴蝶,每一次的振翅,都能掀起狂风利刃。
只道是天意如此,当初洛魂创下无名剑法六式交予了奏,后又创出新的六式,还不曾再遇见她便遗失了亲笔手记。而后,这后六式被苏霖弦的师父得到,猜是洛魂所创,还以为便只有这六式。
所幸,这前六式与后六式终是在二百多年后汇在了一起,冠名“奏魂”。
长歌落寞,曲奏一渺孤独魂;短调轻扬,霜雪覆了琉璃瓦。
斯事已矣,来日方长。
苏璃舞剑,在力道足够的情况下,也愈发地快而凌厉,便真有几分当年的意味了。每一刺一挑,都似乎愈发地与旧时相融,直到一点一点地接近他。
当苏璃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已经把十二式尽皆过了一遍。
她沉默着,心中泛起了小小波澜。
洛魂这一世的过往,恐难斩尽丝连。
“发什么呆呢,剑舞得不是挺好看的吗,怎么停下了?”
静谧之中,也便只有那言语轻佻的恶魔会无情打碎时下的安静氛围。他甚是悠闲地坐在屋顶,手中把玩着一根狗尾巴草。
“霜儿呢?”
“你把她赶走了,如今却来问我她人在何处,你不觉得有些不太妥当吗?”兰尔索斯笑了笑,那笑容怎么看都有种嘲弄的意味。
“我只想知道她如何了。”苏璃沉淀了几日,大抵是把颜霜那种外显的恬淡学了个几分,如今的言辞到也有了颜霜的那股子平淡。
“她如何,你暂且无需在意。若是缘分未尽,自会再见。”兰尔索斯对于她们二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便更不在意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的。
“那我也该离去了。”苏璃轻轻颔首,收起了剑,眼中那点微微的光也沉静了下去。
“你当你还是洛魂呢,这等层次的修为,你连北冥之域都走不出去。”兰尔索斯讥讽道。
“但我感觉……”苏璃有些迟疑。
“你感觉体内玄气前所未有地充盈对吧?”兰尔索斯到似乎对此刻的苏璃了如指掌,“你的记忆珠,包含的不仅仅是那一段记忆,还有一枚力量的种子,是洛魂留给自己的,或者说,留给你的。”
“力量的种子?”苏璃疑惑挑眉。
“封存了洛魂毕生修为的种子,拥有着直达领域的力量。”兰尔索斯随手丢开了那根狗尾巴草,笑道,“对你而言,稍微触碰就能明白如何利用。至于用或不用,那就是你自己的决断了,我只是告知你有这么一回事而已。”
“洛魂的力量,我要来何用?”苏璃压下了眉,咬字音很重。
“或许你不想接受,但你迟早都能用得上。比如现在你想离岛,没有了颜霜那小妞供给玄气,你如何渡海离开?”兰尔索斯悠悠道,“这馈赠是自己送给自己的,有什么大不了的,何不接受呢?”
“洛魂是洛魂,我是我。”苏璃似乎对兰尔索斯的话很是介意,此话叙述一遍,马上又强调了一遍。
“我还是这么说,我只是告知你有这么回事儿,具体怎么做,我可没法干扰你。”兰尔索斯从虚空端了杯茶,正风度翩翩地用茶杯盖顺着茶叶,对苏璃的确是不怎么上心的模样。
然而,紧接着,他道:“不过,还是得说一句需要注意的。你现在的身子骨可不比当年的洛魂,领域级别的力量能在一瞬间把你压垮。所以,种子只是慢慢温养你的身体,释放力量极大程度上加速你的修行,直到你重回领域便能彻底化开所剩。若是感悟水到渠成,一举冲上圣域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苏璃轻轻颔首,表示知道了。她在除却与颜霜的感情之外的事上,向来不做过多纠结。现在否认这股力量亦是无用,既然已经在自己体内复苏,那便如此下去。但,这并不代表她便会接受把自己等同于洛魂,她的内心,始终把自己和洛魂隔得很开。
奏爱的是洛魂。
苏璃心悦的是颜霜。
就是这样。
“当然了,万一——我是说万一,你遇到什么完全没法解决的问题,你可以试试彻底引动这枚种子的力量。
“结果就是,你大概率会被这股力量撑爆,不过你的敌人差不多也能跟你陪葬。如果你侥幸没死,就多体验体验这股力量吧。于你而言,这力量无异于无根之水,你的补充只是九牛之一毛,用一分便少一分。故而若非万不得已,别瞎尝试。”
“了解。”苏璃继续颔首,“谢谢。”
“你也确实该多说谢谢。”兰尔索斯嗤了一声,“我可是诺德尔撒故事里至强至恶的恶魔,却一直在这带孩子,一口一口地喂饭,真是遭了个大罪。”
“是夏清潭?”
“除了那小王八羔子还能是谁?”
“你既然这么强,不给他打断两条腿?”
“嘴上发发牢骚而已,他的贡献还是值得称道的,要是没他在,诺德尔撒就要终结在第一纪元了。”
“你不会是打不过吧?”
“我都活了上万年了,这种小儿科的激将法对我可没用。我打不过是事实,我受他嘱托留在此处也是事实。”
“我怎么能回家?”
“你本就是诺德尔撒人,你所谓的家,那才只是幻梦一场。”
“对我而言,那就是故乡。”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或许等你抵达了高远无穷之境,就能有办法离开了。恶魔 岛,可不是你旅途的终点。”
“盛大又孤独的起点罢了。”
“你咎由自取,怪不得谁。”
“再言错对,无甚意义,等我们二人都想明白了,或许才能有个清晰的决断。”
“你不觉得,你说话已经越来越像洛魂了么?”
“……”
“记忆在融合,他是你的前世,这是过往里既定的事实。你们,终究是同一人。”
“并非如此,我会证明的。”
“那就拭目以待。”
……
兰尔索斯离开了,走之前,他还站在房檐上调笑了一句:“走吧,随你去哪儿,世界之大,何处不可往?”
还不待苏璃应他,他便消失在了原地,仿若从未出现过。
苏璃在原地伫立了片刻,旋即也向着海边行进而去。
片刻之后,她抵达了岸边的沙滩之旁。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她这看似无心走来的岸边,恰也是颜霜离开之地,是二百多年前洛魂登岸之地。
忽然间,她兀地拔剑,轻轻一挑便解去了发带,青丝垂下,在微微的风中扬起,显了几分零碎的柔弱出来。下一刻,白色的剑光一闪,那满头的长发便落入了她的手中,像是纤弱无力的草,垂落于手心两侧。
她抬眼望着今日平静了许多的玄色海潮,尚不及肩的短发,把她衬得也干脆利落了几分,从前的娇柔从前的可爱,如今也化作了坚韧与飒爽。
她用发带把这浓密的长发系起,玄气净去海风带来的咸腥湿气,随后收起。
这一剑,断去的不仅仅是三千烦恼丝,也包括不愿多言的前尘过往。现而回想,当时与灵梦公主的玩笑话(第一卷第62章),竟一语成谶,只道是世事无常。
独自一人,也便一人罢。学不会束发,便断去青丝,干净利落地走罢。
苏璃回到了岛上,倒不是不愿离去,而是还需要一叶扁舟渡海。如今有了种子,她并非不能直接渡海离去,但保不齐会遇见海灵妖什么的,若耗尽了玄气还能在舟中暂歇。
——她似乎的确与洛魂不一样了,若是洛魂孤身一人,他大抵是不会如此做的。
直到夕阳西下,新舟入海,苏璃也随之荡上玄色海域,迎着暖橘色的光与云,漂去了不知去向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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