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霜说,她也不知道,他说的记得,到底是才方记起来,还是从始至终都记得。
但不论记得与否,他都当自己是颜家人,是当年那对惨死于乱兵之下的夫妇之子,是与颜钦武有着血缘关系的同族兄弟。
因此,颜霜把颜文舒的尸身送回新郡南陵,送回才刚刚建成的颜家府邸,将之葬在了颜家祖地。
颜钦武说,我虽不认得你,但知道你。文舒常说,他一身武艺皆来自于师父,他说他的师父是天上仙人,我还总笑他,哪儿有什么仙人,仙人又不曾给过什么,你我的一切不都是自己用命搏来的。但他就是说,若没有师父,他也早死了。不过今日见到你,我才知道这世上的确有仙人。
奏说,可我无法救他。
颜钦武说,可当年是你救的他,多活一日便赚一日。他亦不负你的教导,十五从军,八年沙场飞驰,夺回了蓝晶失去的土地,亦夺回了颜家往日的荣光。
奏说,可他还是死了。
颜钦武说,蓝晶国富民强,江南战事平息,南陵由镇变郡,颜家天下皆闻,文舒亦死得其所。他的功劳比我要大,可却留我承了这颜家因果,我愧对文舒,亦愧对教导文舒的仙人。仙人若是不嫌弃,可保有此卷文书作信物,此后颜家立训,持此文书者,但凡有所需求,颜家上下,万死不辞。
奏并未取走文书,道过歉,便要离去。
颜钦武在身后追,震声道,难道仙人要让文舒的付出皆成一场空吗?
奏停了下来。
奏取走了文书。
奏飘然离去。
……
“所以,霜儿便用这卷文书,成了颜家的一份子?”苏璃问道。
“的确,我知道会有洛魂的第十世转世身落在蓝晶,此世将不再背负夭折的命途,便向颜家借了个身份,于此等待。”颜霜道。
“那你在颜家的爹娘……”
“颜家给了我嫡长子之女的身份,但实际上,在来到颜家之前,我这名义上的爹娘皆因故而去,我自己都不曾见过。”
“颜家倒也想的周到,避免了因称谓和身份可能引发的麻烦。”
“颜家人素来平和安宁,倒是合我意愿。在南陵的十余年中,知情人敬我而不卑,对外亦有分寸,便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微妙态度。而我,也正像一个土生土长的颜家人。”
“颜家善于乐理,尤善琴筝,这并非是你传下去的吗?”
“颜家本就是乐理大家,昔年遭劫时,颜钦武已有七八岁的年纪,总归是学过的。颜文舒也随我学过琴,兄弟二人闲时调琴而论乐,约莫积累了不少心得。待到江南平定,颜家定居南陵,颜钦武也将声乐传承了下去。”
“真好。就像颜钦武说的,颜文舒虽死,但死得其所。”
“阿璃也这般认为么?”
“这是他既定的命途,你与他都做到了最好,纵然他身死又如何?”
“可我……”
“霜儿不乖哦,那天我如何说的,是还想试试我的堵嘴惩罚吗?”
“我也说过,如果是你的话,甘之如饴。”
“唔唔……”
……
好吧,又是一曲唇齿留香的歌谣。如果不是颜霜发现外面将有人来,或许这曲短调,会进一步谱作长歌。但说到底,都是小情侣骗个亲亲的小伎俩,你我许是其中一环。
颜霜面不改色地正了正衣领。
苏璃面不改色地理了理裙裾。
然后两人面不改色地为对方理正发髻。
接着,一个小姑娘出现在了门口。
“小姐!还有颜小姐。”
小姑娘差点就要冲进门来,见到还有一位客人在,便福身行过礼,眼巴巴地看着屋内。
“进来吧,言儿,你家小姐的居所还有什么可拘谨的。”苏璃笑道。
“是,小姐。”
言儿跨进了屋内,苏璃微微抬了抬下颌,眼皮忽然一抖,一种不好的预感便在心底发芽。
颜霜看着身边的姑娘,不免心中好奇,此时的阿璃,在想什么呢?
苏璃严肃地看着言儿走近,然后伸手去摸言儿的发顶,言儿自然是乖顺地低首垂眸,由着她施为。而苏璃痛心疾首,悲愤万分:“言儿怎么又长个儿了,你已经比你家小姐还高了。”
颜霜愕然,旋即面露莞尔。
而言儿则是有些诚惶诚恐,忙道:“此因小姐绣鞋软薄,而言儿所着布履底厚,方有如此视觉差异。”
苏璃揉乱了她的发顶,微微笑着:“本小姐是那么在乎身高的庸俗之人吗?”
“自然不是的。”
“对嘛,言儿记得换双鞋。”
“听小姐的。”
颜霜掩口而笑。
打趣闹腾之后,也差不多要到苏家的午膳时间。今日苏璃爹娘皆不在家中,苏霖弦也还处在对实际上是灵髓之精的千年灵髓爱不释手的阶段,估计也没空用膳。因此,这顿饭便只好苏璃与颜霜二人一起。
不过,苏璃执意要言儿上桌,言儿本是坚持拒绝的。随着颜霜也劝她一块用膳,她终是拗不过二人,只得致歉后,犹犹豫豫地坐在了桌边。
苏璃则是说,我没法推动那么多人接受平等,也自知自己依然处于享受不平等便利的上位者,但我希望言儿你能不要这么拘谨,这话也只对你说。
说着,言儿小脸红红的,羞涩笑着与之用膳。
饭后,言儿也便退去,把地方留给苏璃与颜霜。只是,颜霜并未应答苏璃兴致勃勃的论道邀请,而是轻声问了一句——
“阿璃对别家姑娘,向来也是这般吗?”
苏璃冷汗直冒。
虽然颜霜似乎向来淡泊的,但谈及情情爱爱,便又成了患得患失的小姑娘。在罗浮岭寻得她的时候,因与瑾白的一些过往,她也是这样轻轻巧巧地问了一句。但当时若是答不好,心中芥蒂横生以后,二人的关系便难以修复到最佳,往后遇事,便是莫大的隐患。
这既是苏璃的情,亦是苏璃的道,她绝不会让这一份感情出现任何问题。
“霜儿,你信我吗?”
她没有选择解释,类似的话,她已在那次关于瑾白的疑问中说过,她相信她还记得。霜儿是特殊的,是独一无二的,是她此生的不可替代。若信任,则无需多言;若失信,亦无需多言。
“我自然是信阿璃的。”
颜霜依然话语轻轻,低下头,额间与她的额间相触,就像苏璃曾经做的那样。
“对于友人,我如何待之,取决于他们需要我如何对待。
“瑾白需要释怀,我便破坏洛魂在她心中的形象,将自己与洛魂割裂,让她放下过去;
“言儿需要尊重,我便给她充分的尊重,让她能少几分自卑,能更积极地应对生活;
“灵梦需要示范,我便替她自由无羁,让她知晓自由之趣,亦通透代价;
“郡主需要引导,我便破坏她的处心积虑,让她将心放在更值得关注的事上。
“霜儿所担忧的能与我说,便是好的。误会往往缘于不经意的小事,因为沟通的不畅才引发更深层次的矛盾。往后,霜儿但凡有所疑虑或顾忌之处,定要与我相商,好吗?”
“好。”
“能得霜儿倾心,乃毕生所幸。”
“阿璃如此做,会让很多人喜欢。”
“若是我能让很多人喜欢,霜儿更该高兴才是。这样能被众人宠爱的人,心只在霜儿这里,不更印证了只有你我心心相印,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么?”
“阿璃嘴儿这么甜,指不定以后还要诱骗多少女孩子。”
“甜不甜的,霜儿尝一口不就知道……唔唔,你还真……唔唔……”
……
片刻之后,苏璃与颜霜重新开始论道,并把地点换到了屋外别院。苏璃说,院中空间毕竟要大一些,演示的话也不至于束手束脚,而且言儿也能看见你我,你便不会……咳咳,她便不会因此担心了。
在去年七月,还是颜霜与苏霖弦共同引苏璃入剑道的,如今苏璃对于剑道所悟,甚至比当初的洛魂还要更高。她继承了洛魂的知识技能,汲取了颜霜的修行感悟,在苏霖弦的教导下重新夯实了基础,也在老剑神与瑾白的指导下吸收了这二百余年剑道剑法的新发展。如此之多的助力,让她在而今的剑道之路上,亦可算作大宗师。
颜霜并不如她,所以辩法时反倒有更多时候是在听苏璃讲,她也乐得如此,沉浸其中。
她是由竹歌这般天纵之才教导的,又有圣临宗无数典籍供她修行,还与无尽海域三宗之一、主修音律的仙音宗有过数次交流,亦是音律之道的大宗师。对于剑道,她只是以此作为近身的防身手段而修,甚至洛魂都在她修剑的原因中占了不少份额。不过,她显然对于此道天赋不浅,依然能修得极高的战力。
而言儿则立侍一旁,恍惚之中,似乎又回到了去年七月。那时,小姐与颜小姐一齐讨论这些修者之间高深莫测的东西,她虽然听不太懂,但也觉得静谧而美好。
如今,亦然。
不知何时,苏霖弦也来到了院中,他对言儿做了噤声的示意,便立于稍远处,静静看着、听着。
天色湛蓝,宁静高原,渐进的夏日,似乎要将很多东西拉回到上一个夏日,但也有很多东西,过去了,便真的过去了。
要好好珍视的,还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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