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不妨坐下饮盏茶先,世子也请落座。”
作为东道主,苏璃也自然要表现东道主的待客之道,邀请这姐弟二人于亭中落座。花璇郡主本是有些不肯的,还是宇文凌拉了拉她的衣袖,这才哼过一声后坐了下来,而宇文凌也颇为无奈地坐在了她的身旁。
“粗茶一盏,还望郡主与世子莫要嫌弃。”
苏璃执起桌上温着的白瓷茶壶,为花璇郡主与宇文凌分别斟了一杯清茶。方想给自己满上,却听得灵梦公主笑意盈盈的一声:“灵梦也想试试阿璃所斟的茶呢。”
“好说。”苏璃从善如流,端起茶壶。
颜霜忽而也将杯中茶水饮尽,素手将之置于桌面。
苏璃冷汗涔涔。
“好茶!”
宇文凌饮过一口茶水,赞叹道。
花璇郡主小口呷着,听见宇文凌这一声,便抬眼看向了周围,眨了眨眸子,似乎不太能搞明白气氛为何有些凝滞。
苏璃看着面前两个空杯,只感额角隐隐作痛。随后,她深吸一口气,便将茶壶轻轻放下,笑道:“看来今日我这粗陋的茶水,倒是借了郡主与世子的光,身价倍增了。既然诸位不弃,苏璃便借花献佛,重新为大家奉茶,以表地主之谊。”
此话一出,四人神色各异。颜霜清冷高洁,灵梦笑容和婉,花璇惊诧挑眉,世子唇角微妙。
“弱水三千,一瓢足矣。奈何瓢有时也身不由己,恨不能化身巨瓮啊……”
宇文凌在一旁摇头晃脑,用只有附近几人能听到的声音,老气横秋地叹道。
苏璃:“……”
她现在只想把这小屁孩丢出别苑。
无视了宇文凌的调侃,苏璃再次提起茶壶,毫不犹豫地第一个为颜霜斟满,声音轻柔得仿佛耳语:“这第一杯,敬霜儿知我、懂我。”
最后四字,被她念得格外缠绵,如同一个只有她们彼此才懂的暗号。
而此时,颜霜露出几许笑,很轻、很淡,却又美不胜收,花璇郡主看呆了去,但更令她呆滞的,还是苏璃这话中之意。
啊?
花璇郡主心中震撼莫名。
饶是宇文凌这么个早熟的小妖孽,现下也是处于不了解事况的惊讶当中。
场中,也便只有知晓内情的灵梦公主还能保持镇定。只是,她的镇定,究竟是出自内心还是表面功夫,便难以预料了。
“这第二杯,敬殿下。愿你在此,能如在家中一般安然自在。”
苏璃的语气真诚而温暖,说出的话,也将灵梦公主置于家人的位置,情深意重,却又泾渭分明。
“这第三杯,便要为郡主与世子满上,此茶,二位殿下心悦便好。”
苏璃自然地为花璇郡主与宇文凌添满茶水,这才给自己满上。她举起自己那杯茶,面向众人,嫣然一笑:“苏璃以茶代酒,谢过诸位今日莅临寒舍。”
话罢,将之一饮而尽,顺便吩咐下人再添些热水。
苏璃此番操作倒是行云流水,但于回过神来的花璇郡主而言,不啻为一道惊雷。苏璃那“知我、懂我”四字的缠绵,绝非普通姐妹情谊,倒像是……像是……男女之情?
或许,更客观点说,便是诗人所称的爱?
女子之间,也能如此吗?
花璇郡主只觉脑中一片混沌,懵懵懂懂,看不透,理不清。但再看苏璃望向颜霜的目光时,便有一个更让她心惊的念头猛地窜入脑海——
这些年,自己对苏璃的莫名关注、针锋相对乃至被她轻易挑起情绪,因她的喜怒哀乐而演变出相对应的心思,难道并非仅仅是天生犯冲,而是……而是自己也……
她清楚,她对于江二公子并非那么看重,圣上宠她这个唯一的亲侄女,还曾私下问过她是否需要他来指婚。如果她接受了,那便不会有那么多因此产生的针尖对麦芒,可她笑着说要靠自己的人格魅力来征服,所以才会有后来很多很多的故事。
她很喜欢这些故事。
可如今,似乎不会再有她们二人之间的故事。
她的那些故事,里面的另一位主角,已经成了其他人故事里的主角。
这个想法太过骇人,让花璇郡主瞬间心乱如麻,脸颊不受控制地飞起红霞,比身上的大红华裙还要艳上几分。但紧接着,随着心念流转,却又晦涩到近乎灰暗。
她猛地站起身,手指着苏璃,又指向颜霜,嘴唇翕动了半天,却只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得体的话都说不出来,最终只化作一连串气急败坏的——
“你……你你……你们……!”
她看着苏璃投来的平静目光,更觉无地自容,仿佛心底那点刚刚萌芽、连自己都未曾看清的心思已被彻底洞穿。羞窘交加之下,她重重地哼了一声,也顾不得什么仪态,拂袖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快步冲出了亭子,很快消失在葱郁的花木之后。
亭中一时静默。
“长姐有些失态,凌在此向各位赔个不是。”
宇文凌跳下石墩子,向众人行了个礼,语气难得端庄。他看了看身后远去的红色身影,又回首笑道:“苏姐姐与颜姐姐喜结连理,自然是一桩美谈。情之所钟,心之所向,世间能得一心人,殊为不易。既然二位已有昭告之意,想来也做好了面对风雨的准备。凌,祝愿二位。”
这话从他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口中说出,带着一种超脱年龄的通透,反而显得格外真诚。
“谢过世子殿下。”
苏璃与颜霜还礼。
不过,宇文凌并不急着走,反而凑近苏璃一步,笑问道:“苏姐姐,你曾赠予长姐的美容养颜之药,可还有存货?长姐嘴上不说,私下里喜爱得紧,珍惜到近乎舍不得用。若有,我愿以亲王府的珍稀物件儿做些交换,定不让苏姐姐吃亏。”
苏璃看着眼前这心思百转的小家伙,又望了一眼花璇郡主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不过宇文凌所问之药,本就是洛魂不知从哪搜刮的孤品,自己只是留了个底以待有行家能逆推成分进行调配,哪儿还有存货?
于是,她只能歉然道:“这恐怕要让世子失望了,此乃偶得,孤品一份,已悉数赠予郡主了。”
“那还是可惜了。”
宇文凌倒也没太失望,笑着与她们道过别,便不紧不慢地朝着他姐姐离开的方向追去。
亭内,只剩下苏璃、颜霜与灵梦公主。苏面对着这更加微妙与复杂的寂静,轻轻呼出一口气,大概,还有一些难题需要面对吧。
这小屁孩,肯定是故意的,他之前便隐隐透露了花璇郡主待自己不一般,希望自己能多关切关切她,哪怕是斗几句嘴。结果,今日自己官宣给她气走了,这小子也便马上替她姐姐报复回来。
啧,真是……
待宇文凌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亭间茶香依旧,却似乎掺杂了别样的气息。
颜霜端坐着,目光落在亭外枝头的花上,仿佛随口一提,语气平淡无波:“苏小姐受欢迎的程度可真又让我开了眼界。”
这话听着是陈述,语气也平淡无波,但刻意避开的亲昵称呼,足以证明她心中的芥蒂。
她说过,她信苏璃,但不代表她会对关于苏璃的那些“情史”视而不见。这份信任,并非毫无原则的包容,更非对过往与周遭视而不见的豁达。
就像瑾白曾所说的——(详见第三卷第132章)
爱是自私的,占有的。
爱之一字,从其萌生之初,便悄然种下了独占的根苗。它可以是无私的奉献,是倾尽所有的守护,但在灵魂最深处,那份渴望彼此唯一、排斥他者染指的本能,亦是其最真实、最无法彻底剥离的底色。这并非狭隘,而是情到浓时,自然而然生出的贪念——贪恋对方眼中只映照自己一人的身影,贪恋那独一无二的眷顾与温存,不愿与任何人分享。这份私心,如同月华只肯照亮特定的幽谷,如同名剑只愿承认唯一的剑主,是铭刻于灵魄深处的烙印,是爱意最坦诚,也最不容置疑的证明。
正因颜霜爱她,哪怕信任,亦免不了心中神伤。
苏璃心中微微一紧,但随后,便有一股近乎欣慰的情绪漫上心头。
伴侣之间,最可怕的并非争执与芥蒂,而是沉默,是将不满、疑虑、酸涩尽数压抑心底,用看似平静的表象掩盖内里无声的侵蚀。那如同闭口不言的暗伤,初时不显,日久却足以腐化根基,最终要么自身不堪重负而崩溃,要么在某一刻化作利刃,猝不及防地刺向最亲密的人,那才是对彼此最大的不负责任。
而此刻,就像昨日苏璃说过的那样,颜霜在心中疑虑时,用她的方式表达了她的不悦。这并非无理取闹,而是在划清她的界限、宣告她的自私,将这真实而不大度的一面展露给自己。
这也是她想要的爱。
“霜儿愿意表达不满,便是信我,信我们能共同面对这情感的微妙之处。
“心有灵犀固然美妙,但若缺乏言语的桥梁,再契合的灵魂也难免产生隔阂。能付诸于口,便是给了我们共同梳理、共同解决的机会。这比一个人默默生闷气,让猜忌和委屈在沉默中滋长,要好上千万倍。
“霜儿,我很欢喜。
“我很欢喜我能享有你的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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