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面看你不太顺眼。”
14岁那年,黎书把这首歌单曲循环了两百多遍。
15岁那年,黎书遇到了岳沧澜。
——报应来了。
跟岳沧澜相处了一周,黎书只想到了一个词——横冲直撞,她觉得15岁的岳沧澜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美。
可惜当时黎书对于岳沧澜的认知过于浅薄而武断,她绝不会想到,23岁的岳沧澜处事能力和生活技能兼备,自己随时发癫的精神状态在她身边反倒有点不顾她的死活。而她也不会预料到,自己将会进化成超级无敌死绿茶,左一句“姐姐”右一句“宝宝”给岳沧澜哄得云里雾里,半梦半醒。
一开始,黎书自然而然是和梁辞宵一起玩。除了在宿舍里一起聊聊天,黎书和岳沧澜就是普通室友,没有深交。是以黎书完全没有想到,岳沧澜会因此遭受到来自各个方面的霸凌。
这样的霸凌尤以男生为主,他们提到岳沧澜的名字时总会憋着笑互相交换眼神,再一起笑出声来。
那年初夏学校组织郊游爬山,规定按照学号顺序一男一女成一组。出发的那个清晨,班主任在操场上念分组,在念到某位男生和岳沧澜一组时,全班爆发出巨大的笑声,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那个男生,戏谑的目光看似是在看他的笑话,实则是在嘲讽他分到了岳沧澜这个队友。而那位男同学也是当即变了脸色,大声强调如果让他和岳沧澜一组,那他就不去了!
当时黎书的心头突然闪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立刻想到昨晚在宿舍里,她和室友们提前按照学号推算明天和谁组队。而昨晚她们把男生那边的学号记错了,误以为和黎书组队的人是今天和岳沧澜一组的男生。在惊讶了一瞬后大家都爆笑起来,因为那个男生不久前曾向黎书表白,但黎书直接了当拒绝了他。黎书下意识询问室友们能不能跟她们交换一下队友,但是没人同意,大家都和那个男生不熟。
她突然恶劣地想,如果今天他们真的分到一组,她也在操场上当着全班的面大喊:
“如果要跟他一组,我就不去了!”
不知他会作何感想?他会和岳沧澜一样伤心吗?她拒绝他、忽视他时,他也是一副很难受的样子,但就算如此,他也没有对黎书恶语相向,反而是以更低的姿态与她说话。
这样看来,他也不想听到她的拒绝,承受她的冷眼吧?可为什么他对着另一个没有恩怨的同学,却能毫无顾忌地践踏她的自尊?
周围的笑声和窃语不绝于耳,黎书几乎是下意识转身去寻找岳沧澜,岳沧澜平时站的位置上并没有人,黎书莫名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
不知道岳沧澜干什么去了,不过好在这样**的羞辱她没有亲耳听到。
但当所有人都参与或围观了这场霸凌,当大多数人都对她心怀恶意,他们一定会千方百计让她感受到。不知道是谁告诉了她,黎书还是看见她哭了,几个室友和隔壁宿舍的女生在旁边安慰她。
最后那个男生的确没去,自己回了宿舍,而岳沧澜和隔壁宿舍的一位女生一起组的队。
微微燥热的薄夏,长队浩浩荡荡行走在山路上,嬉笑声此起彼伏。岳沧澜跟在队伍里,也在笑,仿佛早晨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但这件事是否在她心里留下痕迹,她是否真的没有介怀,黎书不知道。在后来无数次和岳沧澜通话到深夜,甚至并排躺在床上彻夜长谈时,她也从来不敢问。
可就算她大度原谅,她一心只向前看,甚至就算她早已遗忘,她曾经遭受的霸凌也是事实,每一次区别对待确确实实对她造成了困扰。
这样的霸凌没有实质却如影随形,它不断地否定人的情感,折磨人的精神,摧残人的心理。
它对受害者造成的伤害不一定比肢体霸凌小,甚至它们同样沉重。而更可怕的是,身体上的伤能给人带来直观的视觉冲击,这是受害者遭受霸凌的证据,是霸凌者永远摘不掉的罪名。但精神霸凌无法造成可见的伤害,在漠不关心的旁观者看来,它无影无踪,无迹可寻。
——暴力不存在。
“是你太敏感了。”
“你到底在闹什么?”
“你怎么总觉得别人针对你……”
一声声诘问为霸凌者助威,化作淬着毒的冰刃,再次扎在被霸凌者的心上。它疯狂汲取着心脏的热量,冰融化后,罪证随之消散。
那么多人对她无声地施暴,那么多人视而不见,他们都是加害者,甚至黎书也属于那沉默的大多数。
在深夜的每一次自省时,黎书总是庆幸于岳沧澜的神经大条。在此后的相处中,她还是那么大大咧咧的,和她一起吃饭、睡觉、唱k、约拍、打游戏,促膝长谈时依然可爱而纯澈。
但黎书又总是怀着无尽的遗憾,近乎于偏执地想:如果回到过去,她会永远站在她身边。凭她张扬的性格、刻薄的嘴,谁敢来犯贱都得双亲不保。但事实是,在15岁的岳沧澜遭受暴力时,15岁的黎书并没有这样的意志。
现在的黎书比起过去更加张扬、刻薄甚至无畏,但23岁的岳沧澜再也不需要了。
在往后的很多年,在无数个深夜里涉尽滚滚逝水,我再也寻不到15岁的她。
文理分科后,年级进行了一次大分班,黎书、梁辞宵、岳沧澜都换了到了其他的班级,除了周末一起出去逛街吃饭,她们都各自忙于自己的学业。
黎书念旧,舍不得从前的朋友和老师,开学那天拉着兰音去楼顶哭了一晚上,也迟迟不肯融入新班级。
而岳沧澜在新班级里并没有继续被霸凌,相反,还有了几个好朋友。
两人都是理科生,但都很喜欢古代文学。那时的课业不如高三繁重,为了参加学校的文学活动,两人总能忙里偷闲,揣着一两本书,从晚自习的教室里溜出来,聚在空置的办公室里埋头看书。
于是黎书和岳沧澜渐渐发展成了早饭搭子,关系甚至比住在同一宿舍时更好。
从初秋到深冬,天气渐凉,岳沧澜从黎书的早饭搭子变成了早起闹钟,从每天二人一起去食堂变成了岳沧澜每天背着书包来叫黎书起床。等黎书赶到食堂,岳沧澜碗里的面已经下去了一半,而岳沧澜对面的碗里,葱花香菜都已经被挑掉了。
高三两人都成了走读生,早餐联盟从此解散,周末聚餐帮会成立,从火锅炒菜到日料西餐,没有她们吃不下的。
有一搭没一搭的聚餐持续到高考结束,聚餐帮会也自动解散,二人重新义结金兰,发展为旅行二人组——
岳沧澜是导游,做好攻略还垫付费用;黎书是废物,晚上不睡早上不起,走到哪里吃到哪里。
而见不了面的日子里,她们每天不是一起吃瓜就是骂梁辞宵,尤其是梁辞宵五六七八天不回消息,社交平台却更新了动态的时候。
大学后,岳沧澜谈了恋爱,男朋友张二神龙见首不见尾,黎书从来没见过他。
岳沧澜生日前,黎书买下了岳沧澜种草很久的裙子作为礼物,岳沧澜开心,黎书也开心。
但岳沧澜过生日,张二这鲨臂在这儿又唱又跳的,非要说一句“你穿着不好看”,给了岳沧澜和黎书一人一个大嘴巴子,岳沧澜气到失语,黎书口出秽言。
很久之后,黎书回忆起来,很想问他:“淦你爸的,大家都不高兴,这下你满意了?”
岳沧澜的恋爱分分合合,终于在一个暑假爆发了强烈的争吵,一度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那天黎书一觉醒来看见手机里6个未接来电和54条未读消息陷入了沉思。
电话一接通,岳沧澜低落的声音传来,一吨苦水劈头盖脸扣在黎书头上。昼夜颠倒的作息加上刚醒微懵的脑子让黎书一时无法处理海量信息,但她精准定位到了一个词:不可调和——
“分!”
黎书一开口就是分,立刻分!她虽然没谈过恋爱,但也没受过委屈啊,受了气就要解决让她受气的人!
16度的空调令她心寒,45度的室外令她自燃,她立刻拍案而起,分!
接下来,各个社交平台上广大网友吐槽的场景再现——岳沧澜话锋一转:“真的要分吗?但是……”
“没有但是,你说了半天我感觉他一无是处,长得不行家庭不行学历也不行,既然这么不好,你要他来干什么?你有钱招他入赘不如给我花!”
“他还一点心气儿都没有!你让他干个啥他都说自己不行,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卑从骨里生万般不如人!你真能跟这种人过一辈子?”
“而且你说什么?他说他们家重女轻男,但家里唯一的房子在他名下?你信啊?我还说我造出常温超导了呢!”
天可怜见,黎书绝对没有学历歧视,张二的学历单独摆在那里,黎书不会看不起他,甚至根本就不会去询问别人学历。但涉及到恋爱与婚姻,那双方条件和资源的对比是不可避免的,如果他的学历放在天平的一边,另一边是岳沧澜的学历,那完全没得比。
电话打了六个多小时,黎书从天扯到地,说得口干舌燥,中途饭都吃了两顿,才终于得到岳沧澜的保证:分。
彼时岳沧澜和黎书两个人都没意识到,黎书没经历过他们甜蜜的瞬间,但所有的不满和矛盾却听了个十成十,只会觉得岳沧澜像个垃圾回收站,怎么什么废物都要。岳沧澜想起他们的曾经会心有不舍,所以黎书的果断显得太无情;而黎书脑子里全是岳沧澜男友的负面信息,岳沧澜的犹豫就显得太过瞻前顾后。
就像老人辛苦收捡的废品舍不得扔,但子女眼中,这些东西可以说是毫无价值,占地方不说还有碍观瞻。
后来,黎书正在校门口咖啡馆里死磕物理化学,突然接到岳沧澜的电话,开开心心跟她描述她的奇遇——在书店为手机没电的男生付了钱并且加上了微信。
热力学第二定律和麦克斯韦关系式分走了黎书99%的智商,她甚至没发现手机没电了还能加微信的bug。
“好看吗?”黎书问出了唯一关心的问题。
“……还行。”
“想谈?”
“不知道,看情况吧。”
黎书左手举着手机,右手还在奋笔疾书,点头道:“下一个更乖,别想之前那个了。”
岳沧澜“嗯嗯”同意,黎书也没多想,聊了些别的又开始推公式。
那些不寻常的瞬间被她忽略——岳沧澜短暂的沉默、顾左右而言他,所谓“还行”是在描述他还是应付她……以至于后来她每次对着岳沧澜散发茶香时都会阴阳怪气提到这件事。
没办法,谁让岳沧澜不占理呢。
后来岳沧澜开始了新恋情,还带着黎书和新男友组队打游戏。三个人里最菜是岳沧澜新男友,但黎书心情好,没说什么。不过岳沧澜新男友说话声音还挺不错,她就随口夸了一句:“你这新对象声音还行噢。”
气氛一时有些僵住,对面两人都陷入了沉默,黎书再神经大条也感受到了,消息框一划下来,岳沧澜的消息跳了出来——
“不是新对象,这是之前那个……”
“……”
黎书怀疑那通长达六个小时的电话里,岳沧澜只听懂了一句“有钱给我花”。良久,她发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在沉默中结束战局。电话一通:
“岳沧澜你f&%*7d@!我c¥$你……”
“你听我说……”
“逆女!逆女!我弄死你啊啊啊啊啊!!”
“不是……”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二十岁这年,岳沧澜的叛逆期从天而降,黎书的精神病一触即发。
值得庆幸的是,岳沧澜最后还是对张二失望透顶。岳沧澜的父母并不认可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在岳沧澜的周旋下,她的父亲打算给张二一个机会,他在自己的朋友那里给张二安排了一个符合他专业的工作,让朋友安排管理层考察他的能力。
张二工作了几个月,几位管理层包括同事都对他颇有微词,那位朋友便将这些评价告知了岳沧澜的爸爸。岳沧澜的爸爸对这些评价进行了总结,给岳沧澜打电话的时候嘱咐她:“下次至少找个能听懂人话的。”
“我当时都不知道怎么回我爸!”岳沧澜无语至极。
岳沧澜又去和张二谈,她甚至非常体贴地说,这次失败了没关系,他们重新想解决的办法,再努努力。但张二说自己尽力了,并且质问岳沧澜到底还管不管自己,是不是要把他身体搞垮了才满意的时候,岳沧澜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了。
“他都快三十了!”岳沧澜痛心疾首:“整天让我管他操心他,不然就是不爱他!我在实验室里都不好意思接他电话!你知道他跟我爸说啥吗?他说以后可以进公司帮叔叔管理,给我爸都整无语了!”
“我两年前跟你说啥来着?谨防他吃绝户,不过我说也没用,你自己看明白了是最好的。”
“我好声好气给他说,我爸说可以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重新给他安排工作。如果这次我爸认可他的能力,那也可以!但他觉得我不应该由着我爸考察他,对他这么苛刻!他觉得我们相爱,而且相爱能抵万难,我应该不顾一切为他铺路。我父母不认可,我就该去解决我的父母,逼迫我父母认可他。但我有什么错,我父母有什么错,我们只是想找个以后能辅助我管理公司的人,这个要求很难吗?!”
果然听不懂人话……黎书心里默念:妖魔鬼怪快离开。
黎书见过岳沧澜的父母,两位都是很随和的人,甚至岳沧澜的爸爸还给黎书包了个大红包,哪里苛刻了?!
彻底分手后,黎书和岳沧澜去了沿海城市散心。
两人带着全套粉色装备赶海,并扬言“工具越粉,赶海越狠”,两人怒赶三小时,从退潮干到涨潮。
战绩:一只寄居蟹。
她们在沙滩上拍下人生照片,在夜市边逛边吃,在人声鼎沸的露天大排档把酒言欢。
深夜,两人一时兴起,就立刻出发去海边。
夜里的大海令人恐惧。海滩上没有亮光,人在黑暗中连方向都难以辨认。此时,海浪的声音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如同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黎书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一脚踏进深不见底的海水中。
凌晨四点,海和天都变得深蓝,微微可见拍在沙滩上的一层层海浪。此刻,对于深海的恐惧褪去,四下无人的海滩上,灵魂得以自在游弋。
天微明,礁石上,海水堪堪碰到脚尖,黎书和岳沧澜又一次促膝长谈。酒倒入杯中,泡沫破裂的细碎声响淹没在浪潮声中。
不知何时天边渐渐泛起霞光,海水倒映出天空的色彩,而后红日终于拨开云层,洒落万顷金光。
黎书终于见证了海边日出的全部过程。
入了冬,黎书和岳沧澜一起过年,两人兴奋地计划着,什么篝火晚会、围炉夜话都浮现在黎书脑海中。
年前,两人一起去做了新年美甲,去古镇看花灯,在江边坐游船。
除夕佳夜,窗外烟花阵阵,时间从23:59变为00:00的那一刻,岳沧澜转头对黎书说新年快乐,发现黎书已经睡得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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