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粟与陆延龄一同在大堂里坐着,烛光昏黄,掌柜与店伙都困得眼皮打架,今晚的禹王酒楼,实在是安静得不像话。
小粟也在打瞌睡了,她不知道为什么雨执还没有出来,包间里一点动静也没有,真是奇怪,三个大活人在里面呢。
陆延龄这会已经坐在那把圈椅上安详地睡着了,灯火的影子在他脸颊上一跳一跳,小粟觉得他睡着的样子可比醒着可爱多了。
仔细看那把圈椅,小粟有些明白雨执为什么想买一把背靠椅了,垫上软垫,身子一靠,他们还真是会享受。
正无聊间,包间的门吱呀一声响了,小粟赶紧回头,雨执正推门出来。
她的姿势还是很得体,端庄地走过来,优雅地对小粟招手:“小粟,我们走吧。”
只是小粟却感觉到她身体似乎有些僵直,与她在非晚阁感受到的她的颤抖一样,微不可闻,却无比真实。
她眼睛也是红的。
小粟忧心,但小粟没有问。
当她往包间里看了一眼,大惊失色:“里面的人呢?”
空荡荡一间房,桌上还摆着羹汤碗碟,似乎一切如故,唯一不同的是,两个大活人不见了。
雨执拦住了想往进跑的小粟:“他们已经走了,我们也回去吧。”
已经走了?小粟满腹狐疑,她一直坐在门外的大堂里,这两个人出去不可能自己看不见。
再转过头来,小粟对上了一双泪眼。
是的,雨执的泪眼。
她的眼泪很平和地滑下来,脸上却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是为别人流的泪。
“你……”小粟有些不知所措地抓住了雨执的手,她的手也是冰凉的。
“小粟,别再提了,我们走吧。”
小粟点点头,去拿她们来时拎的那两个篮子,盐煮笋已经被陆延龄吃得七七八八,半桌子笋壳,只有那个陶罐得带上。
“他还没给钱呢。”小粟对着睡得正香的陆延龄努努嘴。
“……”雨执看着眼前的陆延龄,突然冷笑了一声,这个咋咋呼呼的家伙,算来算去,恐怕也算不到自己让自己的亲哥给卖了。
或许是被异样的冷飕飕惊醒,陆延龄突然睁开了眼睛,然后就看到雨执和小粟都在盯着她。
“你们……你们干什么?”
“我……我哥呢?”
“你哥不要你了。”这是陆延龄被关到柴房里去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晚上他圃一醒来,还懵懵懂懂间,就感到喉上一凉,他大骇,抬眼去看,雨执正一手抱着他的头,一手抚着他的下巴。
这个姿势宛若爱侣的**,坐在柜台边上的店伙都不好意思地转过了头。只有陆延龄知道,这是金鹧鸪的翅膀抵在脖子上的感觉。
关家的金鹧鸪,见血封喉。
他感到自己的额头在冒汗,他听到自己在说话,但控制不了自己说什么。
“雨执,有话好好说。”
“我……我哥那个人你也知道,我们都在劝他……”
“我我我……我是无辜的……”
雨执看着他吓得如此,脸上却浮出了复杂的神色,这两兄弟,面孔这样相像,却是一个面冷心狠,一个嘴乖心苦,一对绝配。
陆延龄的下巴有些胡茬,他向来不修边幅,没有他兄长的一丝不苟。雨执慢慢抚着陆延龄的脖子:“我提你哥了吗?”
这还用提,我跟你没仇没怨的,陆延龄在心里骂,面上却紧急眨着双无辜的眼睛:“我一直站在你这头呢,不然就不会带你进来了,雨执姐姐。”
肉麻得让小粟都起鸡皮疙瘩。
“呵。”雨执轻笑了一声,“我们的下酒菜可好吃?”
陆延龄哆嗦了两下:“很好,很好,雨执姐姐实在是人美手巧,神仙的厨艺呀……”
“那吃完了,该结账了吧?”
“当然,当然。”陆延龄讪讪笑着,“你放开我,我拿钱。”
“陆公子,就是不知道你出得起这个钱吗?”
关雨执的面上已经露出了他最怕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他静了一下:“你要多少?”
金鹧鸪的翅膀松了松。
“十万钱。”
“你疯了吧!”陆延龄差点跳起来,随后又恍然大悟:“难怪我哥和你纠缠不清,原来你也是个疯子。”
雨执微微用力了,金鹧鸪带着一股寒意向陆延龄热乎乎的脖颈逼近了。
“我错了我错了,雨执姐姐。”陆延龄忙不迭地求饶:“可惜我家里我说了不算,若是我哥给,我就有钱,不给,我也没有,雨执姐姐,这可怎么办呢?”
雨执的眼仁在昏灯下深得像一口古井。
“不,不然我卖身还债?”
他见雨执没有说话,干笑道:“不过,不过我哥也不可能同意,对吧?”
雨执却露出了她贯有的风光霁月的笑,她说:“你哥已经同意了。”
已经,同意了?
风从包间的窗户吹进来,一直吹到大堂里坐着的陆延龄的后背,他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关于雨执为什么那么说,小粟也搞不清楚,许是她把陆延龄哥哥的情债也算上了?还是怎么样,可她不甚关心这个,雨执愿意怎么说怎么做,那是她的事。
这个问题到了陆延龄这里,其实也差不多,他是陆家子弟里,最随遇而安的一个。莫说雨执问他要十万钱,就是一百万钱,横竖他也拿不出来,惊讶一下之后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唯一让他担心的就是他哥难道是打算用他这个弟弟来抵他欠的风流债,啧啧啧,这么就被亲哥卖了。
但他也没想一会,被雨执“押”上山本来走得就累,这柴房虽极简陋,但身下的柴垛也还算平稳,于是不到四更天他就已安然入睡,估计是这三人里睡着得最早的一个。
所以雨执打开柴房门时便看到他好梦正酣。
真不愧是陆家的好大儿……雨执倚在门上,觉得好笑,昨晚上山时她的金鹧鸪一直在手里,怕的就是陆延龄暴起反伤,早知道是这么没心没肺的人,倒用不着一路上脑子里绷着弦。
“吃饭了。”小粟过来说。
“吃饭!”陆延龄从梦里也醒过来了,“吃什么?”
待他完全看清眼前的屋子与人,他又可怜巴巴地缩到了柴垛角落里:“你们想怎么样嘛。”
“干活还债。”雨执笑眯眯地看着他。
陆延龄对关雨执的笑是有些怵的,从小时候就是这样,哥哥身边围着一大帮女孩子,都是莺莺燕燕软语温存,只有这个关雨执,明明看长相也是个温雅美人,却老是笑里藏刀的,手狠心也狠,他怵她比怕他哥更甚。
“我要怎么干活?”
连喝三碗豆米粥的陆延龄擦擦嘴,大大方方问道。
雨执和小粟对视了一眼,都惊了一下。
这么快就进入状况了?雨执抿了一下嘴唇,其实让他抵债纯粹就是脑子糊涂,这么一个素来懒怠,四体不勤的公子哥,放在这里能有个什么用呢。
倘若在东京,还能卖到龙阳院里去,这乡下地方,能让他干点什么呢。
他哥心狠,她便要学着他哥么?
小粟瞄了一眼已经空了的锅,在心里为雨执补充,何况还那么能吃。
“去烧水啊。”雨执想试试他。
陆延龄看了看四周:“烧水?怎么烧?”
他的迷惑看起来还挺真的,雨执便推推小粟:“教教他去,小粟。”
那天上午陆延龄做完了打水、劈柴、洗菜几件事,虽然略慢了点,但成果居然还算不错,柴码得整整齐齐,菜洗得干干净净,雨执带着小粟检查了一番,感觉满意。
只是,活计就那么点,放一个大男人在家里,一方面对没有自卫能力的小粟是个威胁,另一方面她知道这人从小就忽精忽傻,疯疯癫癫的,恐怕也不是善类。
念及此,她想借着陆延龄泄愤的心也息了一大半。午间小粟做了清炒笋子、干栗子煨干鱼,有一半是被他吃了的,更让雨执想送客。
“行了,下午你就可以走了。”
“走哪儿去?”
“去找你那个厚颜无耻的哥哥去。”
“你不是说他不要我了吗?”
雨执一时语塞,她想起昨夜那人一边给美人喂醒酒丹一边好整以暇地跟雨执交代他的计划,让她已经完全无法把眼前这个人与从前的依依美少年联系起来。陆家有这号人物,就跟关家有关昱梧一般,是人间的祸事。
这桩祸事,第一个殃及的就是眼前这个“好大儿”。他却还沉浸在众人宠爱里,不知天高地厚。
“你不是说要我来还债吗?”
“我愿意呆在这里替雨执姐姐干活,替我哥还债!”
一旁的小粟倒先说话了:
“得了吧,你挣的还没你吃的多。”
陆延龄面上一红:“我下次少吃点就是了。”
雨执冷眼观察了他一阵,还是看不出这人究竟傻不傻,想对他交代点什么,又觉得若是个傻东西实在不是他哥的对手,不如安安心心当这枚棋子,保一条性命。
“你现在就回你的陆家去,放出消息去找你哥,然后等他联络你吧。”
“我用不着谁还债了,你们陆家的人也别再来我眼前晃,晦气。”
陆延龄走了。
小粟倒对这人挺好奇:“他为什么叫延龄?”
“他爹很希望他长寿。”
“哦?”
“因为他出生的时候差点死掉,他家人从此怕了。他前两年脖子上还戴金项圈挂长命锁呢,娇惯。”
原来如此,小粟明白了,难怪那么大一个人动不动就哭,像个小姑娘。
“小粟?”雨执见她发愣,叫她。
“嗯。”小粟反应过来,应答了一声。
“家里又没菜了。”雨执有些不好意思道,“上次下山也没赚着钱,还得想想法子。”
是啊,小粟环顾了一下家里的存粮,米倒还有半缸,油剩个小底,菜蔬已经没了。
“不过,近来我不想下山,我们就在山里找些吃的好吗?”
雨执昨天的泪眼让小粟也没来由地觉得难过,她隐约知道雨执下山遇到的,大约都是让她难过的人和事。
想到这里,她重重点头:“好。”
“反正离清明还有些日子,山里的吃食,也很多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陆延龄:山家一日游
点击弹出菜单